冬日的雨,下得綿密而陰冷。雨水敲打公寓樓灰藍(lán)色的金屬窗框,發(fā)出沉悶的滴答聲,潮濕的霉味和中央暖氣,烘烤出令人昏沉的干燥氣息。
焦柔站在侯新宇公寓門外,手里拎著一個保溫桶。桶壁溫?zé)幔锩媸橇终嬲妗皟A情贊助”的砂鍋,以及她自己花了近兩個小時熬煮的、加了百合蓮子的小米粥。
她停頓了一下,指尖懸在門鈴按鈕上方,林真真半小時前在微信群里炸開的求救信息還在眼前跳動:
【SOS!Ethan高燒39度+!死活不肯去醫(yī)院!誰有退燒藥?或者能來個人把他打暈拖走?!坐標(biāo):MarineDr.公寓1203!這倔驢快把自己燒成炭了!】
下面附著張偷拍的照片:侯新宇蜷縮在沙發(fā)上,栗色卷發(fā)汗?jié)竦仞ぴ陬~頭,臉頰是不正常的潮紅,嘴唇干裂,身上胡亂蓋著一條薄毯,一只腳還光著踩在地毯上。背景是散落的空水瓶、藥盒和吃了一半的披薩盒,一屋子亂象。
焦柔想起初到溫哥華時,機(jī)場笑容燦爛、不由分說幫她推行李的身影。她平復(fù)好思緒,按響了門鈴。
門內(nèi)一片死寂,只有雨滴敲打窗戶的單調(diào)聲響。
她又按了一次,加重了力道。
幾秒后,門內(nèi)傳來窸窸窣窣的、像是重物拖行的聲音,伴隨一聲壓抑的、痛苦的呻吟,接著是門鎖“咔噠”的輕響。
門被拉開一條縫。
汗味、藥味、食物味和年輕男性體熱的渾濁氣息撲面而來。光線昏暗。侯新宇的身影堵在門口,背對著客廳唯一的光源,一盞落地?zé)舭l(fā)出的昏黃光暈。他整個人像座即將坍塌的廢墟,佝僂著背,一手抓著門框支撐身體,另一只手捂在額頭上,指縫間露出燒得通紅的皮膚和緊閉的眼睛。
他穿著皺巴巴的灰色運(yùn)動褲和一件白色T恤,卷發(fā)凌亂地支棱著,有幾縷貼在汗?jié)竦念i側(cè)和太陽穴上。臉頰是不正常的酡紅,嘴唇干裂起皮,微微張著,急促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氣息噴在焦柔面前的空氣里。
“……誰?”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砂紙磨過生銹的鐵皮,他勉強(qiáng)睜開眼縫,瞳孔在昏暗光線下失去了焦距,蒙著一層水汽,茫然地看向門口。
“焦柔。”她報上名字,聲音平靜無波,“林真真說你病了。”
侯新宇似乎花了好幾秒才處理完這個信息,他眨了眨眼,瞳孔聚焦在焦柔臉上,然后又渙散開。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模糊的咕噥,身體晃了下,抓門框的手指骨節(jié)泛白。
“姐姐……”他認(rèn)出她,聲音微弱得像瀕死的幼獸,一股委屈和依賴,“……渴……”
最后一個字有濃重的氣音,幾乎被喘息吞沒,身體一軟,靠著門框緩緩滑坐下去,頭無力地抵在冰冷的金屬門框上,發(fā)出輕響。T恤領(lǐng)口歪斜,露出線條流暢卻因高熱而繃緊的鎖骨。
焦柔立刻側(cè)身擠了進(jìn)去,反手關(guān)上門,隔絕樓道里的冷風(fēng)和濕氣。
公寓里比她想象的更亂,客廳中央的沙發(fā)像是被颶風(fēng)席卷過,靠枕散落一地,毯子一半拖在地上。茶幾上堆滿了空礦泉水瓶、撕開的藥板、吃了一半的薯片袋、還有屏幕亮著游戲界面的筆記本電腦。
侯新宇蜷縮在沙發(fā)一角,身體微微顫抖,他把自己更深地埋進(jìn)沙發(fā)靠墊里,像受傷后急于躲回巢穴的動物。毯子滑落,露出汗?jié)竦暮蟊澈途o實(shí)卻因高熱而微微痙攣的肩胛肌肉線條。
“水……”他又含糊地嘟囔了一聲。
焦柔放下保溫桶,快步走進(jìn)開放式廚房,她找到玻璃杯,接了溫水,走回沙發(fā)邊。
“起來,喝水。”
侯新宇動了動,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焦柔俯身,一手托住他的后頸,皮膚滾燙得嚇人,另一只手將水杯湊到他干裂的唇邊。
他本能地張開嘴,貪婪地吞咽著。水流順?biāo)淖旖且绯觯^滾燙的下頜和脖頸,洇濕了T恤領(lǐng)口。他喝得太急,嗆咳起來,身體劇烈地抖動,像片風(fēng)中的枯葉。
焦柔皺著眉,輕輕拍打他的后背。掌心下是賁張的、因咳嗽而緊繃的肌肉和灼人的體溫。他咳得撕心裂肺,臉頰因缺氧而漲得更紅,眼角甚至溢出了生理性的淚水。咳聲漸歇,他脫力般癱軟回沙發(fā)靠墊里,大口喘著氣,胸膛起伏。意識似乎更加模糊,嘴唇翕動著,發(fā)出含混不清的音節(jié)。
“…Jiejie...girlfriend...”
焦柔的動作頓住,托著他后頸的手指收緊。“女朋友”刺入心底柔軟的角落,她看著他因痛苦而緊蹙的眉頭,尋求庇護(hù)的姿態(tài)……憐憫和無措的情緒滋生。沉默地抽出紙巾,擦去他下巴和脖頸上的水漬。觸碰到他滾燙的皮膚,溫度灼得她指尖微麻。
“藥吃了?”她問,聲音放低了些。
侯新宇閉著眼,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搖了搖頭,含糊道:“……頭……炸……”
焦柔探手摸向他的額頭,掌心下的溫度高得驚人。立刻起身,在茶幾上的狼藉里翻找體溫計。
電子體溫計顯示:【39.8°C】。拿起布洛芬藥盒看了看說明,又倒了杯水。
“吃藥。”焦柔扶起侯新宇沉重的上半身,將藥片塞進(jìn)他嘴里,再把水杯遞過去。
侯新宇順從地吞下藥片,喝了幾口水,然后再次脫力般倒回沙發(fā)里,身體蜷縮得更緊,像只試圖用體溫溫暖自己的蝦米。他蹭了蹭靠墊,發(fā)出類似嗚咽的嘆息:“……冷……”
焦柔彎腰撿起滑落在地上的薄毯,蓋在他身上,毯子邊緣掃過沙發(fā)扶手,帶落了硬殼書。
“啪嗒。”書掉在厚厚的地毯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焦柔拾起,藍(lán)色的硬殼封面,燙金的繁體書名:《唐詩三百首》。書頁邊緣有些卷曲磨損,顯然被翻閱過多次。她微微一怔,這與他公寓里充斥的電子游戲、運(yùn)動裝備、派對照片的氛圍格格不入。
下意識地翻開封面,扉頁上,用黑色馬克筆龍飛鳳舞地簽著一個英文名:EthanHou。字跡張揚(yáng),符合主人一貫的跳脫。
然而,當(dāng)目光落在書頁內(nèi)時,泛黃的書頁間,幾乎每一首詩的空隙處,都用不同顏色的熒光筆劃滿了記號。更讓她震驚的是,古雅的詩句旁,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拼音注釋!
用英文音標(biāo)標(biāo)注的中文發(fā)音,笨拙地擠在詩句旁邊。有些字旁邊還畫了簡筆畫,比如在“床前明月光”的“床”字旁畫了個床鋪,在“疑是地上霜”的“霜”字旁畫了幾朵雪花。
字跡時而工整,時而潦草,顯然是在不同狀態(tài)下寫下的。有些地方墨跡被暈開,似乎被汗水或……水滴打濕過?
焦柔的手指拂過稚嫩而認(rèn)真的拼音注釋,拂過試圖理解古老詩意的笨拙筆畫。指尖下的紙張有微糙的質(zhì)感,仿佛能觸摸到書寫者伏案苦讀時,眉間的困惑。
她翻到一頁,是李白的《靜夜思》。
“床前明月光”一行旁邊,用紅筆畫了個圈,空白處,用鉛筆寫著極其用力的小字:
【清輝?QingHui?Lightlike…cleanwater?Whyfeelsad?】(清輝?像干凈的水一樣的光?為什么會感到悲傷?)
下面還有一行更小的字,筆跡帶著困惑和掙扎:
【Myroomhasbigwindow.Moonlightalwaysthere.Nosad.Only…quiet.】(我的房間有大窗戶。月光總在那里。不悲傷。只是……安靜。)
焦柔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捉住了,ABC式直白邏輯的疑問,試圖理解“清輝”與“鄉(xiāng)愁”之間微妙聯(lián)系的笨拙筆跡,蜷縮在病痛中的年輕軀體……
復(fù)雜的情緒如藤蔓般纏繞上來,憐惜?震動?還是共鳴?想起跨年夜煙花下,他問“中國新年的煙火也這樣亮嗎”,眼中深沉的寂寥,想起他脫口而出的“想家”。又看看他枕邊寫滿拼音注釋的《唐詩三百首》……
焦柔輕輕合上書,凝視著封面上燙金的“唐”字,將書放回沙發(fā)扶手旁。轉(zhuǎn)身走進(jìn)廚房,打開保溫桶。清淡的米香混合百合蓮子的微甜氣息,驅(qū)散了空氣中渾濁的氣味。她盛出一碗溫?zé)岬闹啵咨拿琢>К擄枬M,點(diǎn)綴著潔白的百合和淡黃的蓮子。
端著碗走回沙發(fā)邊,侯新宇似乎睡著了,呼吸依舊粗重而灼熱,臉頰的潮紅未退。
“侯新宇。”焦柔輕聲喚他。
他沒有反應(yīng),猶豫了一下,用勺子舀起一小口粥,吹了吹,遞到他唇邊。
米粥氣息沖入他的鼻尖,侯新宇的睫毛顫動了,張開嘴。有清甜米香的粥滑入他干澀的口腔,喉結(jié)滾動,本能地吞咽下去,眉頭似乎舒展了一點(diǎn)點(diǎn)。焦柔一勺一勺地喂著,動作有些生疏,卻異常耐心。窗外的雨聲依舊單調(diào),公寓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聲和勺子偶爾碰到碗壁的輕響。
喂了小半碗,侯新宇恢復(fù)了一點(diǎn)意識,睜開眼看向焦柔,又看向她手里的碗。
“……粥?”
“嗯。”焦柔應(yīng)了一聲,又舀起一勺遞過去。
侯新宇順從地張嘴,吞咽。目光落在焦柔臉上,他忽然伸出手,滾燙的手指抓住了焦柔端碗的手腕。
焦柔身體一僵。
掌心滾燙,力道卻虛弱,指尖撫摸她手腕內(nèi)側(cè)細(xì)膩的皮膚,好像抓住唯一的依靠。
“……清輝……”他含糊地吐出兩個中文音節(jié),發(fā)音怪異。
滾燙的手指捏緊,溫度順皮膚直抵心尖。焦柔沒有掙脫,只是任由他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