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空調(diào)送風(fēng)口持續(xù)不斷的、催眠般的低鳴,隔音門將外界的喧囂隔絕,時間在被壓縮、凝滯,只剩下思維在字里行間穿行。
焦柔的指尖懸在觸控板上方,目光凝注在一篇關(guān)于“跨文化語境下隱喻認知差異”的PDF文獻上。高亮的注釋如同散落的星點,標記邏輯的脈絡(luò)。她需要絕對的安靜,絕對的專注。
“篤篤篤。”
輕叩木門的聲響,打破了凝滯的空氣。焦柔的眉峰幾不可察地蹙起,她沒抬頭,指尖在鍵盤上敲下一個未完的句子。
“篤篤篤。”
叩門聲再次響起,比剛才更清晰,也更……執(zhí)著。
焦柔壓下被打斷的煩躁,指尖劃過觸控板,保存文檔。她起身,拉開厚重的隔音門。
門外,侯新宇像株被陽光過度曝曬的植物,蔫頭耷腦地杵在那里。寬大的深灰色帽衫,帽子松松垮垮地兜在頭上,懷里抱著幾本厚厚的中文教材和筆記本。
“姐姐……”他抬起眼,聲音悶在帽衫里,濃重的鼻音和一種刻意放大的、走投無路般的可憐巴巴,“救命……”(Jiejie…saveme…)
焦柔的目光掃過他懷里的《高級漢語教程》封面上刺眼的“高級”二字,再落回他寫滿“世界末日”的臉上:“什么事?”
侯新宇仿佛得到了赦免,立刻從帽衫的陰影里探出半張臉,頭發(fā)微亂,眼底是明顯的青黑,熬了夜。他往前蹭了半步,將懷里沉重的“罪證”往前遞了遞。
“中文課……期中報告……”他聲音嘶啞,中文詞匯像卡在生銹齒輪里的碎屑,“要……死了。”(Goingto…die.)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眼神濕漉漉的,如同即將被主人遺棄的大型犬,“教授說……再交不出像樣的東西……直接掛科……”(Professorsaid…ifIdon’thandinsomethingdecent…faildirectly…)
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聲音更低,十二萬分的懇求:“姐姐……能……救救我嗎?最后一次!保證不添亂!”(Jiejie…can…saveme?Lasttime!Promisenotmaketrouble!)
帽衫的陰影下,瞳孔翻涌著巨大的“絕望”,可她敏銳地捕捉到一絲飛快掠過的、流星般的光芒,獵人布下陷阱后,等待獵物踏入的興奮。
想起林真真昨晚在電話里的吐槽:“Ethan那小子中文課成績明明B+!他裝什么可憐!肯定又在打你主意!”她再看向侯新宇懷里嶄新的、連折痕都很少的《高級漢語教程》,以及他眼底過于刻意的青黑,疑似眼影?
“最后一次。”焦柔的聲音冷硬如冰,側(cè)身讓開門口,“進來。安靜。”
“Yes,ma’am!”(遵命,長官!)侯新宇瞬間“活”了過來,眼底的“絕望”一掃而空,換上得逞的、混合討好和狡黠的光芒。抱著書,化身為靈活的大貓迅速閃身擠進狹小的隔間,還不忘反手帶上門。
隔間里只有一張長桌,兩把椅子。空氣很快被他的氣息填滿,雪松香,淡淡的汗味,以及新拆封的薄荷糖的甜香。焦柔坐回自己的位置,將筆記本和文獻推到一邊,騰出半張桌面。侯新宇在她對面坐下,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輕微的噪音。他摘下帽子,卷發(fā)立刻不服管教地炸開幾縷。他一股腦將書和筆記本攤在桌上,發(fā)出“嘩啦”一聲響。
“報告主題…”他翻開嶄新的筆記本,上面只潦草地寫了個標題:《論中文成語中的愛情隱喻》。撓了撓頭,滿臉苦惱,“教授說…要有深度…要分析…文化背景…”他抬眼看向焦柔,眼神無比“真誠”,“姐姐…深度是什么?能吃嗎?”(Depth?Caneatit?)
焦柔太陽穴的神經(jīng)末梢開始繃緊,她沒理會他的插科打諢,直接點開自己電腦上的文檔模板:“從具體成語入手。比如,‘一見鐘情’。”
“一見鐘情?”侯新宇立刻重復(fù),發(fā)音字正腔圓,像是專門練過。他拿起筆,煞有介事地在筆記本上寫起來。
焦柔見他低頭奮筆疾書的樣子,略微松了口氣,準備繼續(xù)看文獻。
“寫好了!”侯新宇突然抬頭,將筆記本推過來,動作像獻寶。
焦柔的目光落在那行字上,筆記本雪白的紙頁,用黑色簽字筆寫著四個結(jié)構(gòu)松散、但勉強能辨認的方塊字:
一見種錢
焦柔的思維停滯了一秒,她繼續(xù)盯著字,在確認自己是否眼花。
“一見…種錢?”她下意識地重復(fù),十分困惑。
“對啊!”侯新宇用力點頭,眼神亮晶晶的,充滿求知欲,“‘種錢’!就是…Firstsight,plantmoney!”(一見種錢!就是…第一眼,種下金錢!)他興奮地比劃,試圖解釋他天才般的“理解”,“愛情的開始…像種下種子!需要…澆水(約會)!施肥(送禮物)!然后…長出…好多好多錢!(幸福生活)!是不是…很形象?很…深刻?”(Lovestarts…likeplantingseed!Need…watering(dating)!Fertilizing(gifts)!Then…grow…lotsandlotsmoney!(Happylife!)Isit…vivid?Deep?)
他期待地看著焦柔,像等待老師表揚的小學(xué)生。焦柔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笑意如同沸騰的氣泡,沖上她的喉嚨!她咬住下唇內(nèi)側(cè),用疼痛壓制即將沖破防線的笑意。迅速低下頭,假裝整理桌上的文獻,肩膀卻因忍笑意而顫抖。
“姐姐?”侯新宇疑惑地湊近了些,溫?zé)岬臍庀⒎鬟^她的耳廓,“我寫得…不對嗎?”(DidIwrite…wrong?)
焦柔強迫自己抬起頭,板起臉,努力維持嚴肅的表情。但她的眼角已經(jīng)無法控制地微微彎起,極淡的笑意在她向來清冷的眼底漾開細微的漣漪。
“是‘鐘情’。”她的聲音帶努力保持平穩(wěn),“‘鐘’,是專注、集中的意思。‘情’,是感情。‘一見鐘情’,意思是第一次見面就產(chǎn)生了深厚的感情。不是‘種錢’。”她拿起筆,在侯新宇的筆記本上,將四個荒誕的字用力劃掉,在旁邊工整地寫下“一見鐘情”。
“哦……”侯新宇拖長了調(diào)子,恍然大悟,隨即又露出困惑的表情,“可是‘種’…不是‘plant’嗎?‘錢’…不是‘money’嗎?‘種錢’…多實際!愛情不就是要一起努力…‘種’出好生活嗎?”(But…‘zhong’…isn’tit‘plant’?‘Qian’…isn’tit‘money’?‘Plantmoney’…sopractical!Love…isn’titabout…workingtogether…‘planting’agoodlife?)
他的表情無比認真,似乎在探討嚴肅的哲學(xué)問題。焦柔盯著他天真又狡黠的樣子,又看看他筆下被劃掉卻依舊頑強存在的“種錢”,加上眼中“求知”和“惡作劇”的亮光,笑意如同決堤的洪水,再也無法遏制。
“噗嗤。”笑聲從她唇邊逸出。
焦柔抬手捂住嘴,但已經(jīng)晚了,臉頰迅速飛起兩抹淡淡的紅暈,一直蔓延到耳根。總是冷靜自持的眼睛,微微瞇起,眼波流轉(zhuǎn)間,似春風(fēng)吹皺的湖面,碎冰浮動,波光瀲滟。她下意識地側(cè)過臉,躲開侯新宇的目光,但彎起的唇角,和眼底尚未散盡的、碎鉆般閃爍的笑意,卻將她的生動與柔軟暴露無遺。
侯新宇完全愣住了,撐在桌上的手臂僵在半空,瞳孔驟然放大。臉頰微紅,眼波帶笑,唇角彎起初雪消融般清淺卻動人的弧度。她身上名為“疏離”和“理性”的堅冰,融化了。忘記了“種錢”,忘記了報告,忘記了所有精心設(shè)計的“茶藝”劇本。一種強烈的沖動,像破土而出的藤蔓,控制了感官和思維。撐著下巴的手收緊,身體越過堆滿書籍的桌面,逐漸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
眼睛不再有任何偽裝,只剩下驚艷和癡迷,他凝視她眼底的笑意,聲音低沉下去,蠱惑般的沙啞和直白,一字一句。
“姐姐笑起來……”他思考最貼切的詞匯,中文變得異常流暢,“……融化冰河。”(Jiejiesmiles…meltstheiceriver.)
焦柔臉上的笑意凝固,整個人被一道閃電擊中,她猛地轉(zhuǎn)回頭。撞進侯新宇的瞳孔里,侵略性的欣賞和……她無法忽視的滾燙欲望。
心跳,漏跳了一拍。緊接著,是密集鼓點般加速的搏動。血液涌上面頰,那抹因笑意而生的淡紅,迅速蔓延加深,火燒云般席卷了她整張臉,連耳根都燙得驚人。手指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筆,力道大得驚人。筆尖重重戳在攤開的文獻稿紙上,發(fā)出“嗤啦”一聲輕響,劃出一道長長的、歪斜的墨痕。
兩人變重的呼吸聲,在舊書與紙張的氣息中交織、碰撞。“融化冰河”,在焦柔耳邊反復(fù)回響,每個字烙鐵般燙在她的神經(jīng)末梢。鎮(zhèn)定地抬起頭,想重新戴上冷靜自持的面具,但臉頰的滾燙和失控的心跳卻出賣了她。
只好故意板起臉,用嚴厲的語氣筑起防線:
“Keepreadingyourreport.Ifyoucan’teventell‘a(chǎn)ffection’from‘cash’,what’sthepointtalkingaboutmetaphorsforlove?”(繼續(xù)看你的報告。鐘情和種錢都分不清,還談什么愛情隱喻?)
然而,刻意繃緊的聲線,微微顫抖的尾音,讓這句斥責(zé)失去了往日的威懾力,反而透出欲蓋彌彰的慌亂。
侯新宇嘴角揚起滿足又帶點小得意的笑容,不再追問,也不再“犯傻”,乖乖地低下頭,重新拿起筆,在“一見鐘情”旁邊,一筆一劃、無比認真地開始抄寫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