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幕墻咖啡吧是位于現實與野心之間的水晶棺,焦柔坐在藍色的高腳凳上,StellarTech實習的日程表和ProjectNexus的架構文檔鋪展開,每一個字符都有金屬質感,它們編織成焦柔未來六個月的軌跡。她需要將露臺爭吵的殘響、圖書館角落里沉默倔強的身影,從思維內存中暫時清除。
“柔柔!救命!我的大腦被金融衍生品公式格式化了!”林真真哀嚎著撲過來,她頭發凌亂,手里是打印出來,布滿復雜公式和折線圖的報告,“David那個魔鬼!中期報告非要加什么‘跨文化風險對沖模型’!我連‘對沖’是啥都搞不清,還跨文化?”
焦柔將注意力從硅谷的代碼拉回眼前的抱怨:“‘對沖’是金融術語,指通過反向操作規避風險。跨文化風險……”
“我知道字面意思!”林真真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打斷她,“我是說怎么建模!怎么量化虛無縹緲的文化差異對投資決策的影響?難道給每個國家的面子指數、關系權重賦值嗎?”她突然想到什么,湊近焦柔,壓低聲音,帶點幸災樂禍的促狹,“哎,說到這個,你猜我昨天在東亞圖書館看到誰了?”
焦柔指尖頓住,咖啡杯停在唇邊。
“你家的活寶Ethan!”林真真沒等她反應,自顧自說下去,“一個人縮在最角落的陰影里,跟一堆中文大部頭死磕!架勢,嘖嘖,簡直像要跟《資治通鑒》同歸于盡!臉上的黑眼圈,快掉到下巴了!我跟他打招呼,頭都沒抬,就‘嗯’了一聲,魂兒全被方塊字吸走了似的!”她做了個被吸走靈魂的動作。
焦柔的視線落回屏幕,光標在“分布式計算節點負載均衡”一行字上,她端起咖啡,“他中文課期中報告選題是文化比較,大概在查資料。”
“期中報告?”林真真笑了一聲,拿起焦柔放在吧臺上的手機,熟練地解鎖,焦柔沒來得及阻止,“得了吧!他查資料的勁兒,騙騙別人還行!喏,給你看個好東西!”她點開一個被置頂的群聊【UBC中文角搞事大隊】,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停在一張照片上。
照片明顯是偷拍,光線昏暗的階梯教室后排,侯新宇側坐,只露出小半張臉。面前攤開的不是課本,而是打印的試卷。試卷上方,鮮紅的、龍飛鳳舞的“A-”。旁邊用熒光筆圈出的分數欄:【期中綜合評估:87/100】。
照片下面是一行林真真自己發的、帶調侃的群聊記錄:
【真真不熬夜:驚!中文角泥石流EthanHou期中成績曝光!A-!87分!說好的‘中文要掛’‘筆記外星文’呢?[笑哭][笑哭]奧斯卡欠你一座小金人!@EthanHou出來解釋!是不是靠賣萌從教授那兒騙來的?】
下面跟著一串群友的起哄表情包和“求演技教程”的刷屏。
焦柔的目光釘在鮮紅的“A-”和“87/100”上。
“你是沒看見他之前可憐樣!‘姐姐筆記借我’‘這個字怎么念’‘教授要殺我’演得跟真的一樣!結果?A-!87分!比我學了十幾年中文的還高!這小子,心機深得能挖運河了!笨拙、賣萌、裝可憐,根本就是接近你的戰術!茶藝大師啊這是!”
“茶藝”兩個字,飛進焦柔的耳膜,她猛地抬起頭。林真真正說得眉飛色舞,不驚訝,而是讓名為“被愚弄”的怒氣占據。手指用力,杯壁與碟子邊緣發出細微卻刺耳的摩擦聲。
“你……”林真真被焦柔的反應嚇住,聲音卡在喉嚨里,“柔柔?你……不知道?”
焦柔緩緩放下咖啡杯,拿起自己的手機,屏幕還亮著成績單照片。眼睛變成掃描儀,一寸寸刮過鮮紅的“A-”,清晰的“87/100”,將每個像素烙印在視網膜。
“笨拙”,“無助”,“真誠”是精心設計的“戰術”?一場針對她這個目標的“茶藝”表演?指尖不受控制地顫抖,一種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純粹的憤怒!
“柔柔?你……沒事吧?”林真真聲音有明顯的慌亂。
焦柔站起身,吸引了周圍幾道好奇的目光。她抓起搭在椅背上的風衣,轉身就走。高跟鞋敲擊在地面,發出戰鼓般的聲音,似乎要踏碎腳下的瓷磚。
“柔柔!你去哪?”林真真在后面喊。
“去買點‘茶’。”焦柔像出膛的子彈,徑直射向圖書館的方向。
林真真低頭看著手機上的“罪證”照片,懊惱地拍了下額頭:“完蛋!闖禍了!”,急忙給侯新宇打電話,可是沒人接聽。
焦柔化身西伯利亞寒流帶起的颶風,猛地推開橡木門。她無視管理員投來的不悅目光,鞋跟發出的脆響在書架迷宮激起短暫的回音。
“姐姐~”
“啪!”焦柔在侯新宇桌前站定,將手機屏幕解鎖,調到成績單照片,拍在他面前攤開的筆記本上面。
他看到焦柔眼中的怒氣,也看到手機屏幕上張熟悉的的成績單。手指猛地收緊,筆記本被戳出墨點。
“解釋。現在。”(Explain.Now.)
侯新宇在焦柔的臉上和刺眼的照片之間游移,“姐姐……我……那個……成績……它……”
“它什么?”焦柔俯視他,“不是87分?不是A-?不是你用外星文筆記和快要掛科的演技,從教授那騙來的?”(It’snot87?NotA-?Notwhatyou‘acted’yourwayintowithyour‘aliennotes’and‘abouttofail’performance?)
“不!不是騙!”侯新宇猛地搖頭,“成績是真的!我……我努力了!真的!筆記……”他慌亂地指向桌上的筆記本,“你看!我寫了這么多!查了那么多資料!熬了多少夜!我……”
“所以之前的‘笨拙’呢?究竟是‘努力’?還是你精心設計的‘接近戰術’?”(Partofyour‘effort’?Yourcarefullydesigned…‘approachtactics’?)
“……對不起。”(……Sorry.)
“不是……一開始。”(Not…fromthebeginning.)
“是……在……玫瑰園之后。”(After…theRoseGarden.)
焦柔的手指在身側打卷,玫瑰園暮色中的吻,打破界限的瞬間。
侯新宇的目光迎上焦柔,“姐姐……我……我害怕。”(Jiejie…I…Iwasscared.)
“怕什么?”焦柔聲音冷硬,但尾音顫了一下,憤怒已經消了大半。
“怕……沒有理由。”(Afraid…ofhavingnoreason.)他切換成更流暢的英文,“Afterwe…afterthatkiss,everythingchanged.Iwassohappy,butthen…Ipanicked.Whatif…whatifIwasn’t‘clumsy’anymore?WhatexcusedidIhavetobotheryou?Toaskyouquestions?Toshowupatthelibrarywhenyouwerestudying?IfIwasn’tthe‘cluelessABCwhoneededhelp’,whatwasleft?”(在我們……在那個吻之后,一切都變了。我那么開心,但接著……我慌了。如果……如果我不再‘笨拙’了怎么辦?我還有什么理由去打擾你?去問你問題?去圖書館在你學習的時候出現?如果我不再是那個‘需要幫助的迷糊ABC’,我還剩下什么?)
眼眶有點泛紅:“Ithought…ifIstoppedpretendingtostruggle,ifIshowedyouIcouldactuallyhandlethings…maybeyouwouldn’tneedmeanymore.Maybe…wewouldn’thaveanythingtotalkabout.”(我以為……如果我停止假裝掙扎,如果我讓你看到我其實能應付……也許你就不再需要我了。也許……我們就沒什么可聊的了。)
“Theculturalgap…itfeltsobig.Myworldisparties,codes,stupidjokes…yoursis…depth,meaning,rigor.WhatdidIhavetoofferifIwasn’ttheonestumblingoverChinesecharacters?”(文化差異……感覺那么大。我的世界是派對、代碼、愚蠢的笑話……你的世界是……深度、意義、嚴謹。如果我不再是那個在漢字上磕磕絆絆的人,我還能提供什么?)
“Ididn’twanttoloseyou,JiaoRou.SoI…IheldontotheonlythingIthoughtconnectedus.My‘stupidity’.My‘needforyourhelp’.Itwasstupid!Iknowitwasstupid!ButIwas…terrified.”(我不想失去你,焦柔。所以我……我緊緊抓住我認為唯一連接著我們的東西。我的‘愚蠢’。我對你幫助的‘需求’。這很蠢!我知道這很蠢!但我……我害怕極了。)
他害怕的不是暴露“聰明”,而是害怕失去靠近她的理由,害怕文化鴻溝會吞噬掉剛萌芽的聯結。“偽裝”,源于想要維系關系的笨拙努力。
焦柔鬼使神差地伸手,拂過他額角汗濕的頭發,是不帶責備的觸碰。
“笨蛋。誰規定……我們之間,只能靠問題連接?”(Whosaid…theonlythingbetweenushastobe‘questions’?)
“你的代碼,你的舞臺,你認識的那些‘路子野’的朋友……你世界里的一切,對我來說,不是‘膚淺’,是……另一個維度的真實。”(Yourcode,yourstage,your‘wild’friends…everythinginyourworld,tome,isn’t‘shallow’,it’s…anotherdimensionofreality.)
聲音更輕了些,卻帶著篤定:“就像……我的‘深度’和‘意義’,對你來說,不是冰冷的儀器,是……值得你熬夜去鑿穿的冰山。”(Justlike…my‘depth’and‘meaning’,toyou,aren’tacoldmachine,but…anicebergworthyoustayingupallnighttochipawayat.)
侯新宇直起身來,心臟狂跳。焦柔傾身,揩去他眼角的淚珠。
“我想,我需要重新認識一下,不‘裝傻’的侯新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