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新宇盤腿坐在地毯上，背脊放松地倚靠沙發邊緣。落地燈光在栗色的卷發上跳躍。他褪去了派對上的喧囂，也洗去了圖書館鏖戰后的疲憊，臉上帶著近乎孩子氣的、分享寶藏般的興奮，眼底深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面前是一本厚重的皮質相冊，棕色的封面邊角磨損得發白，訴說歲月的流逝。

焦柔坐在旁邊的單人沙發里，手里捧著一杯熱可可，裊裊熱氣模糊了她沉靜的眉眼。目光落在那本承載時光的相冊上，之前的爭執、圖書館的淚水與和解的擁吻，被窗外淅瀝的雨聲輕柔地包裹，沉淀為探索欲的寧靜。

“Lookatthis!”（看這個！）侯新宇翻開第一頁，拂過有些泛黃的彩色照片。照片里是個胖乎乎的小嬰兒，穿卡通恐龍的藍色連體衣，坐在鋪滿彩色軟墊的游戲毯。栗色的胎毛軟軟地貼在圓滾滾的腦袋上，一雙大眼睛像兩顆黑葡萄，懵懂又好奇地瞪著鏡頭，嘴角還掛著亮晶晶的口水印。背景是典型的北美中產家庭客廳，壁爐上方有麋鹿頭的裝飾畫，角落里堆滿了色彩鮮艷的塑料玩具。

“Me，sixmonthsold.”（我，六個月大。）侯新宇指著照片，嘴角揚起帶著懷念的弧度，“MomsaidIlookedlikeadroolingpotatobackthen.”（我媽說我那時候像顆會流口水的土豆。）他笑著搖搖頭，翻到下一頁。

照片里的男孩長大了一些，約莫三四歲。騎在一輛鮮紅色的小三輪車上，戴著小小的、有點歪的棒球帽，對鏡頭咧開嘴，露出幾顆珍珠般的小乳牙，笑得沒心沒肺，陽光仿佛要從照片溢出來。背景是綠草如茵的社區公園，遠處能看到金門大橋標志性的紅色橋塔。

“SanFrancisco，ourbackyard.”（舊金山，我家后院。）侯新宇的聲音帶著一絲遙遠的感慨，“那時候最寶貝這輛小車，天天在院子里瘋騎，摔了也不哭，拍拍屁股爬起來繼續沖，像個…unstoppablelittlemonkey!”（像個……停不下來的小猴子！）他比劃小孩騎車的樣子，手舞足蹈，笑容里是對純真歲月的眷戀。

焦柔掃過照片背景里典型的北美生活場景，寬敞的草坪、色彩明快的玩具、遠處的地標大橋，再落回男孩燦爛無邪的笑臉上。這個在完全西方土壤里生根發芽的男孩，正將他生命最初的本真片段，鋪陳在她面前。

相冊一頁頁翻過，如同打開一扇扇通往過去的窗戶。小學橄欖球隊的合影，穿笨重護具的小豆丁擠在一起，臉上涂著象征勇氣的油彩，眼神卻亮得像夏夜的星辰，稚嫩的肩膀扛著大大的頭盔，對鏡頭做出兇狠的表情；萬圣節夜晚，他扮成蜘蛛俠，站在掛滿南瓜燈，閃爍詭異橘光的門廊，擺出經典的發射蛛絲姿勢，眼神里是藏不住的興奮和得意；初中畢業典禮，略顯寬大的廉價西裝，卷發依舊倔強地支棱，比著大大的“V”字手勢，笑容陽光而青澀，少年人未經世事的張揚。

“Andthisone…”（還有這張……）侯新宇動作明顯頓了頓。照片里的少年約莫十五六歲，寬大的黑色T恤和洗得發白的破洞牛仔褲，獨自坐在空曠的學校禮堂臺階，懷里抱著把磨損了漆面的木吉他。微微低頭，額發垂落，幾乎遮住了眉眼。夕陽的金輝，將他籠罩在朦朧的光暈里，輪廓有點憂郁。

“Highschool.”（高中。）侯新宇的聲音低了些，“Thattime…feltkinda…lost.Everythingseemed…boring?Pointless?”（那時候……感覺有點……迷茫。好像什么都……沒意思？沒意義？）指尖摩擦照片上的吉他，動作顯得珍視，“Exceptmusic.”（除了音樂。）他似乎在回憶旋律，“Wrotealotofmessysongs，lyricslike…teenageangstsoup.Nobodylistened，soIjust…playedformyself.Intheemptyhall，underthesunsetlight.”（寫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歌，歌詞像……青少年煩惱大雜燴。沒人聽，所以我就……自己彈給自己聽。在空蕩蕩的禮堂里，在夕陽的光里。）

焦柔盯著他沉浸在回憶中的側臉，活力四射、好像永遠在燃燒的男孩，原來也曾有過沉默、疏離、在音樂中尋找出口的青春。

翻到下一頁，是張明顯抓拍的照片。照片里的侯新宇穿火紅的籃球背心高高躍起投籃，動作舒展，充滿力量感。但照片的焦點似乎并不在他身上，而是他身后不遠處，一個穿熨燙平整的白襯衫、戴金絲邊眼鏡的清秀男生。

侯新宇看著這張照片，表情有些古怪，混合了一些尷尬，“This…isAlex.”（這個……是Alex。）他指了指那個白襯衫男生，“Editor-in-chiefofourschoolpaper，straight-Astudent，superniceguy.”（我們校報的主編，全A學霸，人超級好。）

他撓了撓頭，耳朵尖不易察覺地泛起一點紅暈：“Sophomoreyear…Valentine’sDay.”（高二那年……情人節。）他清了清嗓子，模仿當時的場景，“Hecorneredmeinthelockerhallwayafterpractice.Sweaty，tired，youknow?”（訓練結束后，他在儲物柜走廊堵住了我。一身汗，累得要死，你懂的？）做了個無奈的表情，“Handedmeaboxof…homemadechocolates.Heart-shaped，seriously.”（遞給我一盒……自制的巧克力。心形的，認真的。）比劃了一下，“And…aletter.Handwritten.”（還有……一封信。手寫的。）

他瞥了一眼焦柔，發現她的眼神不驚訝，只有促狹的笑意，這讓他更不自在了些。“I…froze.Completelyblank.Brainjust…bluescreenofdeath.”（我……僵住了。完全懵了。大腦直接……藍屏死機。）他做出電腦宕機的樣子，“AllIcouldstammeroutwas…‘Sorry，Alex…I’mnot…youknow…intoguys…’”（我唯一能結結巴巴說出來的就是……‘對不起，Alex……我不是……你知道……對男生沒興趣……’）

“Buthewas…coolaboutit.”（但他……很平靜。）侯新宇的語氣輕松了些，一絲對Alex的佩服，“Justsmiled，said‘Noworries，man.Justwantedyoutoknow.’”（只是笑了笑，說‘沒關系，兄弟。只是想讓你知道。’）他聳聳肩，“Thenhejust…walkedaway.Likeitwasnobigdeal.”（然后他就……走開了。好像沒什么大不了的。）他看向焦柔，“Westayedfriends.He’satYaleLawnow，killingit.”（我們后來還是朋友。他現在在耶魯法學院，混得風生水起。）他湊近一點，壓低聲音，“So…jiejie…you’renot…jealous，right?”（所以……姐姐……你不會……吃醋吧？）

焦柔抿了一口熱可可，嘴角彎起了然意味的弧度：“我更關心……那盒心形巧克力，味道如何？”（I’mmorecurious…howdidthoseheart-shapedchocolatestaste?）

侯新宇愣了下，隨即發出爽朗的笑聲，化解了微妙的尷尬氣氛：“Honestly?Waytoosweet!Like…cavity-inducinglevel!”（說實話？太甜了！甜到……讓人蛀牙的程度！）做了個齁到的表情，“Idrankwaterallafternoon!Seriously，dude!”（我喝了一下午水！真的，兄弟！）他笑著搖頭，眉梢舒展開來，一點點被調侃后的赧然。

笑聲漸歇，相冊也翻到了最后幾頁。照片里的侯新宇漸漸褪去青澀，輪廓變得硬朗分明，眼神也更加自信篤定。有穿學士服在標志性鐘樓前意氣風發的留影；有在喧鬧舞臺上打鼓的瞬間抓拍，鼓棒在空中劃出殘影，眼神狂熱，神采飛揚；還有幾張明顯是朋友偷拍的搞怪表情，或是扮鬼臉，或是被蛋糕糊了一臉，充滿了鮮活的生活氣息。他合上相冊，封面發出輕微的悶響，為這段時光之旅畫上句號。

侯新宇沒有立刻說話，側過身，深情的凝望焦柔。想起第一次在機場見到她時，米色風衣，眼神清冷疏離，像塊拒絕融化的冰，渾身滿是跨越重洋的疲憊和戒備。但更清晰地，是文化節的驚鴻一瞥，墨綠底銀線纏枝蓮的旗袍，立在青竹屏風前，身姿婉約。清輝流轉，驚心動魄，像從塵封千年的古老畫卷中走出的仕女，奪取了他的呼吸和心跳，在他的靈魂里投下一道永不磨滅的月光。

“姐姐……”

焦柔看向他，靜靜等待下文。

“中國……”（Zhongguo…）他緩緩說道，發音少了點ABC的腔調，異常認真地念誦一個神圣的名字，“……離我很遠。”（…liwohenyuan.）他溫柔的目光，將焦柔圈住，“Butyou…jiejie…niliwohenjin.”（但是你……姐姐……你離我很近。）

他伸出手，小心地將焦柔散落在頰邊的一縷發絲別到耳后，像是怕驚擾了棲息在花瓣上的蝴蝶。

“雖然……wobuliaojieZhongguo，”（雖然……我不了解中國，）聲音低沉下去，“但woxiangliaojieni……”（但我想了解你……）

指尖停留在她的臉頰，語氣如情人間的耳語，近乎夢囈般的溫柔和青山難改的篤定：

“……becausenishiwomenglideyueguang.”（……因為你是我夢里的月光。）

然后，神思穿透眼前的她，投向存在于血脈深處的所在。

“ErZhongguo……”（而中國……）

“……shiwoxuelidexiangwang.”（……是我血里的向往。）

面對快要溢出來的愛意和對遙遠“根”的向往，焦柔抬起手，覆上他停留在自己臉頰的手背。侯新宇感受到她的回應，反手握住她的手，指尖穿過她的指縫，十指相扣。理解、向往、對愛人的珍視，連同窗外的雨聲，將鐫刻進彼此的生命年輪，成為不褪色的印記。

雨，還在下，敲打在異國雨夜，“血”與“夢”、“根”與“愛”的告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