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新宇家后院，簡直像一塊被陽光過度曝曬的奶油色畫布。修剪整齊的草坪向遠處延伸，盡頭是蔚藍的太平洋在陽光下閃爍的碎鉆光芒。白色遮陽棚下，長條餐桌鋪了明黃色的桌布，上面堆滿色彩鮮艷的沙拉碗、冰鎮飲料桶和插著小傘的雞尾酒杯。背景音樂是輕松的雷鬼節奏，以及此起彼伏、音量不低的英文談笑聲和冰塊碰撞的清脆聲響。
焦柔站在遮陽棚邊緣的陰影里，如同無意間移植到熱帶雨林的溫帶植物。她穿素雅的淺藍色亞麻連衣裙，與色彩斑斕的吊帶衫、沙灘褲格格不入。
“Hey!JiaoRou!Overhere!”（嘿！焦柔！這邊！）侯新宇的母親，一位身材高挑、穿著波西米亞風長裙的金發女士（SusanHou），笑容燦爛地朝她揮手。她快步走過來，帶著一陣混合椰子防曬霜和昂貴香水的暖風，不由分說地給了焦柔一個結實的、帶著陽光熱度的擁抱，并在她臉頰兩側各印下響亮的吻。
“Sogladyoucouldmakeit!”（真高興你能來！）Susan的聲音熱情洋溢，“Ethantalksaboutyouallthetime!HisbrilliantChineseprofessor!”（伊森總提起你！他那位才華橫溢的中文教授?。┧舷麓蛄恐谷?，眼神滿是欣賞和好奇，“Youlooklovely!Thatdressisperfectforthebeach!”（你真漂亮！這條裙子太適合海邊了?。?/p>
焦柔的身體在擁抱的時候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臉頰上黏膩感的吻痕讓她耳根發熱。努力擠出禮貌的微笑，用流利但略顯拘謹的英文回應：“Thankyou，Mrs.Hou.It’sabeautifulplace.”（謝謝侯太太。這里很美。）
“CallmeSusan!”Susan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不輕，“Comeon!Meetthegang!”（叫我蘇珊就行！來！認識一下大家?。┧匀坏財堊〗谷岬募绨?，半推半引地將她帶向人群中心。
“Gang”立刻圍攏過來。侯新宇的父親（RobertHou），一位身材健碩、穿夏威夷花襯衫的華裔男人，笑容爽朗地伸出手：“Robert!Welcome!Ethansaysyou’rethebrainsbehindhisChineserenaissance!”（羅伯特！歡迎！伊森說你是他中文復興背后的智囊！）握手有力而短暫。
接著是侯新宇的姑姑（AuntLinda），妝容精致、戴太陽鏡的女士，用探究的目光掃視焦柔：“Linda.Soyou’retheonewhofinallygotEthantocrackopenaChinesebook?Miracleworker!”（琳達。所以你就是那個終于讓伊森翻開中文書的人？奇跡創造者?。?/p>
然后是表弟Jason，一個穿湖人隊球衣、嚼口香糖的高中生，朝焦揚了揚下巴算是打招呼：“Yo.”（喲。）
表妹Emily，金發碧眼，一身熒光粉比基尼上衣，好奇地問：“DoyouknowJackieChan?He’sawesome!”（你認識成龍嗎？他超棒?。?/p>
問題像雨點般砸來，語速快得讓焦柔的思維幾乎跟不上節奏：
“WhereinChinaareyoufrom?Beijing?Shanghai?Iwentthereforbusinesslastyear!Amazingskyscrapers!”（你來自中國哪里？BJ？上海？我去年去那里出差！摩天大樓太棒了?。?/p>
“Doyousurf?Thewavesarekillertoday!”（你沖浪嗎？今天的浪超棒！）
“Ethansaysyou’regoingtoStellarTech?Awesome!MybuddyworksintheirAIlab!Crazyhours!”（伊森說你要去StellarTech？太酷了！我朋友在他們AI實驗室工作！簡直瘋狂?。?/p>
焦柔維持著禮貌的微笑，用最簡短的英文回應。她感覺自己像一臺語言處理能力過載的翻譯機，在高速運轉的英文信息流中艱難地捕捉關鍵詞，再輸出貧瘠的答案。關于中國城市、成龍、沖浪、硅谷工作文化的討論，像一道道屏障，將她隔絕在輕松隨意的家庭氛圍之外。她看著Susan和Linda熱烈討論即將到來的墨西哥度假計劃，看Robert和表弟Jason爭論昨晚湖人隊的表現，看Emily和朋友們嬉笑地涂抹防曬油……一種疏離感和不自在，慢慢浸透四肢百骸。
“JiaoRou!Trythis!”（焦柔！嘗嘗這個?。┖钚掠畹穆曇粝窬壬靼沩懫?。他端著白瓷盤擠了過來，盤子里是幾塊剛從烤架上取下、邊緣帶誘人焦痕的……龍蝦？旁邊配了融化的黃油和檸檬角。
白色T恤的胸口印著一個咧嘴笑的骷髏頭，焦柔認出是某個極限運動品牌。他眼神明亮，笑容燦爛，將盤子不由分說地塞到焦柔手里，動作帶著ABC毫無負擔的親昵。
“UncleRob’sspecialty!Freshfromtheboatthismorning!”（羅伯叔叔的拿手菜！今早剛下船的！）他語氣自豪，隨即壓低聲音，湊近焦柔耳邊，用有濃重鼻音的中文飛快地說，“姐姐……別緊張……吃……好吃！”發音古怪，但試圖安撫的急切清晰可辨。
焦柔望著盤子里被對半剖開、露出雪白蝦肉的龍蝦。她習慣的清蒸或蒜蓉做法，而非這種原始炭火氣息的粗獷炙烤。她拿起旁邊的小叉子，動作有些遲疑。
“Howdoyoueatit?”Emily湊過來，好奇地看著焦柔手里的叉子，“Wejustusehands!Likethis!”（你怎么吃？我們直接用手！像這樣！）她抓起一塊龍蝦尾，熟練地剝開殼，蘸了一大坨黃油，塞進嘴里，滿足地咀嚼。
“Yeah!Digin!”Robert大聲附和，示范性地抓起一塊帶殼的龍蝦鉗，用專門的鉗子“咔嚓”一聲夾碎，動作豪放。
周圍人用手抓取食物，餐桌上是堆積的龍蝦殼和沾滿醬汁的餐巾，焦柔再低頭看看自己手里精致的叉子，一股局促感涌了上來。她學Emily的樣子，用手指捏起一小塊蝦肉，蘸了點黃油，送入口中。肉質鮮甜彈牙，有炭火的焦香，確實美味。但指尖殘留的油膩感和豪放的進食方式，還是讓她有點不自在。
“So，JiaoRou，”AuntLinda啜飲著雞尾酒，隔著太陽鏡看向她，話題突然轉向，“Ethansaysyou’reheadingtoStellarTech?What’syourlong-termplan?SiliconValleyorbacktoChina?Academiaorindustry?”（伊森說你要去StellarTech？你的長期計劃是什么？留在硅谷還是回中國？學術界還是工業界？）
問題直白而尖銳，美國式的務實。
焦柔放下龍蝦，用餐巾擦了擦手，斟酌用詞：“I’mfocusingontheinternshipfirst.ProjectNexusisagreatopportunity.Longterm…Ihaven’tdecidedyet.”（我先專注于實習。Nexus項目是個很好的機會。長期……我還沒決定。）
“Smartgirl!”Robert插話，拍了拍侯新宇的肩膀，“Alwayskeepoptionsopen!Unlikethisone，”他調侃地指了指侯新宇，“Stilltryingtofigureoutifhewantstobeacoderora…whatwasit?Professionalslackliner?”（聰明的姑娘！永遠保持選擇開放！不像這小子，還在琢磨是要當碼農還是……什么來著？職業走扁帶選手？）
眾人一陣哄笑。侯新宇也不惱，笑嘻嘻地回擊：“Hey!Slackliningrequirescorestrengthandfocus!Likecoding!”（嘿！走扁帶需要核心力量和專注力！跟寫代碼一樣！）
“JiaoRou，”AuntLinda顯然沒打算放過這個話題，繼續追問，“Whataboutfamily?Yourparentsmustbeveryproud!Dotheyexpectyoutosettledownbackhome?FindaniceChineseboywithastablejob?Like…agovernmentofficial?Ora…tenure-trackprofessor?”（你的家庭呢？你父母一定很驕傲！他們希望你回國安定下來嗎？找個有穩定工作的好中國男孩？比如……政府官員？或者……終身教職的教授？）
“Linda!”Susan嗔怪地拍了一下妹妹的手臂，但眼神里也有同樣的好奇。
焦柔感到耳根再次發燙，這種關于婚戀和家庭期望的直白詢問，在她所熟悉的文化語境里顯得過于私人甚至冒犯。她端起檸檬水抿了一口，盡量保持語調平穩：“Myparentssupportmycareerchoices.Theybelievepersonalfulfillmentisimportant.”（我父母支持我的職業選擇。他們認為個人價值的實現很重要。）
“Personalfulfillment!Exactly!”Robert大聲贊同，舉起啤酒杯，“Topersonalfulfillment!”（為個人價值實現干杯！）
大家笑著舉杯附和，焦柔也舉起檸檬水，勉強笑了笑。
“Butseriously，”AuntLinda顯然對這個答案不夠滿意，身體微微前傾，“Atenure-trackpositioninatopChineseuniversity?That’sthegoldenticket!Stability!Respect!Likemyex-husband，tenuredatStanford.Boringashell，butthatpension…”（但說真的，在中國頂尖大學拿個終身教職？那可是金飯碗！穩定！體面！像我前夫，斯坦福終身教授。無聊得要死，但那份養老金……）
“Linda!”Susan語氣重了些，帶著警告意味。
“What?Justsaying!”Linda聳聳肩，轉向焦柔，語氣是過來人的“智慧”，“Asmartgirllikeyoushouldaimforsecurity.Especiallybackhome.Agoodjob，agoodhusband.That’sthedream，right?”（怎么？實話實說嘛！像你這么聰明的姑娘就該追求安穩。尤其在國內。好工作，好丈夫。這才是理想生活，對吧？）
握杯子的手指收緊，Linda鏡片后帶著審視和某種優越感的目光，那套關于“金飯碗”和“安穩人生”的論調，混雜冒犯的慍怒和更深的疏離感在焦柔胸中翻涌。她剛要開口——
“AuntLinda!”侯新宇的聲音插了進來，一種罕見的、近乎強硬的不悅。他幾步跨到焦柔身邊，身軀像堵墻，隔開了Linda探究的視線。臉上笑容依舊，但眼神卻沉了下來，聲音也拔高幾分，蓋過背景音樂和談笑聲：“JiaoRouiswaybeyondthat‘goldenticket’stuff!”（焦柔才看不上什么“金飯碗”呢?。?/p>
他側頭看了一眼焦柔，眼神里帶著歉意，隨即轉向Linda，ABC特有的直率：“She’sgotbrains，vision!StellarTech’sNexusproject?It’scutting-edge!She’sgonnabuildthefuture，notjust…guardsomedustyoldtenure!”（她有頭腦，有遠見！StellarTech的Nexus項目？那是前沿科技！她是去建設未來的，不是去……守著什么發霉的老古董教職！）
似乎覺得力度不夠，又用磕磕絆絆的中文補充道，“姐姐……厲害！做大事！不……鐵飯碗！”（Jiejie…lihai!Dobigthing!Not…ironricebowl!）
“鐵飯碗？”Linda愣了一下，隨即爆發出大笑，“Ohmygod!Ethan!YourChinese!”（天哪！伊森！你的中文?。?/p>
其他人也笑起來，氣氛馬上緩和，Robert笑著打圓場：“Alright，alright!Enoughgrillingthepoorgirl!Ethan，gogetmoreice!”（好了好了！別拷問這可憐的姑娘了！伊森，去拿點冰來！）
侯新宇沒笑，他緊繃七臉，墨黑的瞳孔深處是被激起的護犢情緒和緊張。飛快地瞥了焦柔一眼，確認她沒有更不自在，才轉身走向冰桶。
焦柔看著侯新宇走向冰桶的背影，骷髏頭的白T恤在陽光下有些晃眼，步伐顯現出未被磨平的棱角和力量。笨拙堅定的維護，發音古怪卻擲地有聲的“做大事！不鐵飯碗！”，在她胸中疏離和不適的土地上，埋下蓬勃向上的種子。
低下頭，端詳盤子里被冷落的龍蝦，放下精致的叉子，直接用手拿起蝦肉，送入口中。鮮甜的滋味更加清晰，喧囂依舊，但名為“保護”的暖流，已悄然包裹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