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算機科學樓的三層實驗室，凌晨三點，日光燈管發出高頻的嗡鳴，將慘白的光線均勻涂抹在每一寸空間。

侯新宇陷在人體工學椅里，椅背被調至最低，幾乎放平，他整個人以近乎躺倒的姿勢仰面朝天。栗色卷發油膩地貼在汗濕的額角和太陽穴，幾縷發絲被靜電吸附，頑固地豎立。眼底是淤青般的黑暈，一直蔓延到顴骨下方。嘴唇干裂起皮，毫無血色。

他面前的三塊曲面顯示器像燃燒的火山口，吞吐滾燙的數據流。左側屏幕是天書般的CUDA并行計算代碼，綠色字符在黑色背景上滾動；中間屏幕是實時渲染的、復雜到眩暈的神經網絡結構圖，節點和連線如同糾纏的星云，閃爍代表不同激活狀態的詭異熒光；右側屏幕則是不斷報錯的終端窗口，鮮紅的“SEGMENTATIONFAULT(coredumped)”像猙獰的傷口，反復撕裂屏幕。

他抓起桌角早已冷透的、罐壁上凝結水珠的能量飲料。冰水滑過灼燒的喉嚨，激得身體一顫，意識被拽回片刻清醒。

“Comeon…work，damnit…”（快點…運行啊，該死的…）他低吼，聲音像砂紙磨過生銹的鐵皮，指尖敲下回車鍵。

中央的神經網絡圖猛地閃爍、扭曲，代表錯誤數據的紅光如癌細胞般擴散，吞噬了原本穩定的藍色光點。終端窗口再次彈出更長、更刺眼的錯誤堆棧信息。

“FUCK!”（操！）一聲壓抑的、絕望的怒吼從喉間擠出。他抬手，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桌角的空咖啡罐“哐當”一聲滾落在地。

頹然地癱回椅背，抬手用力搓了把臉，想趕走眼前的重影和太陽穴的刺痛。瞥了一眼電腦右下角的時間——03:47AM。距離項目演示，還剩不到48小時。

桌角，揉成一團的能量棒包裝紙、撕開的速溶咖啡袋（空袋子上用馬克筆潦草地寫著“DONOTTOUCHMYCOFFEE!!!”）、幾板被摳空的布洛芬藥片鋁箔、還有一張咖啡漬浸染得模糊的課程大綱，上面用紅筆圈出的死線日期像滴血的刀尖。

他想起上周的期中測評，教授在反饋郵件里的警告：【侯同學，你的并行算法實現存在嚴重邏輯缺陷和性能瓶頸。若期末項目無法達到基準要求，將面臨掛科風險。】想起自己當時盯著屏幕，胃里翻攪的感覺。更不敢想的是焦柔，承諾過要跑快點，追上她的路標。可現在呢？連自己原本擅長的跑道都快要崩塌。自我厭棄、壓力和深入骨髓的疲憊感，逐漸將他吞沒。猛地閉上眼，睫毛輕顫。喉結滾動，咽下涌上喉頭的酸澀。

這時，實驗室的隔音門被輕輕推開。焦柔站在門外，透過門縫，靜靜看著里面被數據洪流和失敗陰影吞噬的身影。

林真真半小時前在電話里語速飛快：“柔柔！Ethan要完蛋了！他那個‘地獄級’的并行計算項目搞砸了！期中測評差點不及格！現在在實驗室熬鷹呢！我看他快猝死了！你快去救救他！別讓他知道是我說的啊！”

焦柔的好像掃描儀，視線掠過雜亂的戰場。沒有驚動他，悄無聲息地退后一步，帶上了門。

一天后，清晨六點。侯新宇從短暫、趴在鍵盤上的昏迷中驚醒。直起身，頸椎發出咔噠聲。他用力眨了眨布滿血絲的眼睛，聚焦在屏幕上。

然后，愣住了。三塊顯示器……變了。

左側屏幕上，亂麻般的CUDA代碼旁邊，多了個并排的、清晰整潔的文檔窗口。標題是：【并行計算核心邏輯缺陷分析與優化路徑】。里面用精準的技術語言，條分縷析地指出了他代碼中的幾個關鍵死循環和內存泄漏點，并附上了簡潔的修改建議和優化后的偽代碼示例。文檔格式工整得像教科書，重點部分用不同顏色的高亮標注，旁邊甚至還有手繪的清晰的數據流示意圖。

中間屏幕，神經網絡星云圖旁邊，多了結構清晰、層級分明的思維導圖。標題：【卷積神經網絡（CNN）梯度消失問題解決方案圖譜】。核心問題被置于中央，周圍輻射出清晰的解決路徑：權重初始化優化（Xavier/Glorot）、激活函數替換（ReLU/LeakyReLU）、批量歸一化（BatchNorm）、殘差連接（ResidualBlocks）……每個節點都附有簡明的原理說明和關鍵公式，用顏色各異的連線標注了優先級和邏輯關系。

右側不斷報錯的終端窗口被最小化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打開的PDF文檔：【分布式系統容錯機制與調試技巧速查手冊】。文檔顯然是剛整理的，封面還帶著生成時的日期水印。里面分門別類地列出了常見錯誤的排查步驟、調試工具的使用指南（gdb，valgrind），甚至還有針對他項目特定架構的、可能觸發“SEGMENTATIONFAULT”的幾種高危場景分析。

侯新宇點開思維導圖的分支——關于“梯度裁剪”（GradientClipping）的節點。里面不僅解釋了原理，還附上了一個簡潔的PyTorch代碼片段示例，用娟秀而有力的筆跡，顯然是觸控筆手寫標注：【適用于你的模型結構，閾值建議設置在1.0-5.0之間，可有效防止梯度爆炸。】

再點開左側代碼文檔的一個注釋。在指出他某個循環嵌套錯誤的地方，有同樣的筆跡寫著：【此處嵌套導致O(n2)復雜度，建議改用哈希表存儲中間結果，復雜度可降至O(n)。參考：哈希函數選擇建議…】

好像高壓電流貫穿神經末梢，侯新宇轉過頭，探照燈般掃視實驗室。空無一人。視線落在自己桌面，鍵盤邊，靜靜地躺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袋口沒有封死，露出一角打印紙的邊緣。文件袋上用黑色馬克筆寫著清晰有力、他無比熟悉的方塊字：

【核心邏輯已重構。

梯度問題有解。

調試手冊在手。

——你的助教J.R.】

字跡工整，力透紙背，甚至還有未拆封的薄荷糖。

侯新宇拿起文件袋，紙張粗糙的質感，帶著打印機的余溫。抽出里面的文件，是打印出來的、更加詳盡的代碼分析、思維導圖全圖和調試手冊。每一頁的邊緣，都用熒光筆做了細致的分層標注和重點提示。關于“殘差連接”的空白處，甚至有一幅用藍色墨水手繪的、精巧的神經網絡結構改進草圖，標注了維度參數和連接方式。

他一張張翻看，技術洞見、邏輯梳理、解決方案……羞愧、感激，悸動，層層激蕩起來。低下頭，額頭重重抵在桌面。滾燙的液體沖出眼眶，滴落在文件上娟秀有力的方塊字。

實驗室窗外，天邊染上一抹魚肚白，由數據和理性構筑的戰場，疲憊和挫敗冰封的年輕心臟，正被來自“助教”的力量，解凍且點燃。

項目演示的最后一頁PPT在投影幕布上定格，深藍色的背景上，一行簡潔的白色英文清晰可見：【Q&A】。侯新宇站在講臺前，背脊筆直，微微喘息著，目光掃過階梯教室里坐著的教授和同學。

短暫的寂靜，然后掌聲響起，一種對硬核技術展示的認可。教授推了推眼鏡，臉上露出難得的贊許，“Welldone，Ethan.Solidworkontheoptimization，especiallythegradientclippingimplementation.Theperformancemetricsareimpressive.”（干得好，伊森。優化工作很扎實，尤其是梯度裁剪的實現。性能指標令人印象深刻。）

侯新宇緊繃的神經驟然松弛，幾乎是踉蹌著后退一步，扶住講臺邊緣，才勉強站穩。扯出有些虛弱的笑容，“Thankyou，Professor.Thankseveryone.”（謝謝教授。謝謝大家。）

沒等教授宣布正式結束，也顧不上收拾講臺上的筆記本電腦和資料，只是胡亂地將東西一股腦掃進背包里。動作急切，抓起背包，腳步虛浮卻迅速地沖下講臺。防火門被推開，撞在墻壁上發出回響。目光雷達般在走廊里，急切地掃視。

沒有。心臟一沉。失落感襲來，靠在墻壁上，背包從肩頭滑落，發出“咚”的一聲。用力搓了把臉，三天兩夜不眠不休的鏖戰，加上演示時高度緊繃的神經驟然放松，疲憊感席卷而來。

“姐姐……”低低地、近乎無意識地呢喃。

“演示結束了？”

侯新宇轉身，焦柔站在走廊拐角，背靠金屬消防柜。手里拿著份文件夾，姿態沉靜，像株生長在陰影里的蘭草。

侯新宇幾乎是撲了過去，幾步就跨到焦柔面前，“你……你在這里！”

焦柔沒有后退，看著他眼里“終于找到你”的火焰。侯新宇根本顧不上她的反應，張開雙臂，將焦柔纖細的身體擁入懷中。

“砰！”

抱得極緊，下巴抵在她柔軟的發頂，焦柔的指尖蜷縮起來，捏緊住手中文件夾的邊緣。

“我……我搞定了！姐姐！”侯新宇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悶悶的，“梯度裁剪！BatchNorm！ResNet結構！全按你寫的……跑通了！性能提升……35%！教授說……impressive！”

“侯新宇……松手！”聲音從緊貼的胸膛里擠出來。

侯新宇下巴在她發頂蹭了蹭，撒嬌的委屈：“不松！姐姐……你不知道……那三天……有多難熬……我以為……我要掛了……”他語無倫次地訴說著，“沒有你……我做不到……真的……”

焦柔掙扎的動作頓住了，她清晰地感受到他聲音里的顫抖，緊繃的身體，放松下來。任由他抱著，像棵沉默的樹，承受風暴過后的依賴。

“姐姐……”他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目光灼灼地看著她，“謝謝你……救了我的命。”他頓了頓，補充道，聲音低沉而清晰，“Thosedocuments…thoseanalyses…like…likeaGPSinthedark…Withoutyou…I’ddefinitelybelostinthecoderuins…”（那些文檔……那些分析……像……像黑暗里的GPS……沒有你……我肯定迷失在代碼的廢墟里了……）

“Jiejie…you…aremysecretweapon…my…fullmarksTA…”（姐姐……你……是我的秘密武器……我的……滿分助教……）

焦柔偏過頭，“……放手。薄荷糖……還要不要了？”

侯新宇像是想起了什么，松開環在她腰間的手，飛快地從自己背包側袋里掏出焦柔放在他鍵盤旁的薄荷糖錫紙

“Want!Ofcoursewant!Jiejiegave…is…is…life-savingelixir!”（要！當然要！姐姐給的……是……是……續命仙丹！）

他撕開錫紙包裝，倒出兩顆綠色薄荷糖，一顆飛快地塞進自己嘴里，另一顆則帶著儀式感，放在焦柔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