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簾落下,最后一絲天光也被隔絕在外。眼前驟然暗沉下來,如同沉入深不見底的古井。黛玉抱著那冰冷的青玉壇,端坐轎中,身體隨著轎夫的腳步輕微晃動。轎廂內狹窄、幽暗,彌漫著一股新漆和上好絲綢混合的、略顯沉悶的富貴氣味,與她懷中玉壇透出的那股子滲入骨髓的、屬于死亡和終結的冰冷氣息格格不入。
方才在府門外那驚鴻一瞥的煊赫,此刻都被這狹小的空間擠壓變形,只余下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沉甸甸地壓在心頭,比懷里的骨灰壇還要沉重。
轎子穩穩地行進著,穿堂過院,只聽得外面偶有仆婦低低的請安聲、細碎的腳步聲,還有風吹過回廊發出的嗚咽般的輕響。這府邸太大,太深,靜得讓人心頭發慌。黛玉垂著眼,目光落在懷中青玉壇上。壇壁光滑冰涼,映著她蒼白的面容,像一面照不見底的寒潭。
不知行了多久,轎子終于又是一頓,徹底停穩。轎簾被一只戴著銀鐲子的手從外面打起,冷風夾雜著濃郁的檀香氣息猛地灌了進來。
“表小姐,請下轎。老太太在榮慶堂候著呢。”聲音是恭敬的,卻聽不出多少暖意。
黛玉抱著骨灰壇,微微弓著背,腳步虛浮地挪出轎廂。入眼是一條長長的、鋪著平整青石板的寬闊甬道,兩側是高聳的抄手游廊,朱漆廊柱,雕梁畫棟,富貴氣派撲面而來。幾個穿著體面的丫頭婆子垂手侍立,眼觀鼻鼻觀心,規矩森嚴,連呼吸聲都壓得極低。她們的目光飛快地掃過黛玉,掃過她懷中那顯眼的青玉壇,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審視和探究,隨即又迅速垂下,仿佛什么都沒看見。
這無聲的打量,比周瑞家的刻薄話語更讓人心頭發冷。在這里,她和她懷里的骨灰壇,都是突兀的闖入者,是破壞這富貴錦繡圖景的“不祥”。
引路的婆子側身,示意黛玉前行。甬道盡頭,是一座規制更加宏大的院落,門廊下懸掛的燈籠上,大大的“榮慶堂”三字赫然在目。越靠近,那檀香混合著藥香的氣息便越發濃重,還隱隱夾雜著一種屬于眾多人聚集的、溫熱而渾濁的氣息。
還未踏進那五間上房的明間門檻,里面已傳來一陣壓抑著的、此起彼伏的咳嗽聲和低低的交談聲,嗡嗡一片。這聲音,像是一群蟄伏在暖巢里的鳥兒,被突然闖入的寒風驚擾,發出不安的騷動。
黛玉的腳步在門檻外頓了一瞬。她深吸一口氣,那混合著檀香、藥味和人氣的暖風涌入肺腑,帶著一種奇異的粘膩感。她微微調整了一下抱著骨灰壇的姿勢,讓它更顯眼地呈在胸前,然后,低著頭,一步,一步,邁過了那道高高的、象征著身份與規矩的門檻。
暖意,濃得化不開的暖意,混雜著各種名貴香料、湯藥、脂粉的氣息,像一張巨大而粘稠的網,兜頭罩下。巨大的廳堂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黑壓壓的一群人,衣飾華美,珠翠環繞,分坐兩旁。無數道目光,瞬間如同實質的針芒,齊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帶著好奇,帶著審視,帶著難以言說的復雜情緒。
廳堂正中,一張寬大的紫檀木羅漢榻上,擁著錦被,歪著一位鬢發如銀的老婦人。她穿著深赭色富貴團花圖案的常服,面容慈祥中透著久居高位的威嚴,正是賈府的老祖宗,史太君賈母。此刻,賈母正用手帕掩著嘴,低低地咳著,眼角帶著淚光,目光卻已穿過人群,牢牢鎖定了剛剛進門的黛玉。
“我的玉兒……我的心肝肉兒……”賈母的聲音帶著哭腔,顫抖著,充滿了悲切和憐惜,她掙扎著似乎想坐起來。
“老太太!”“老祖宗仔細身子!”旁邊侍立的鴛鴦、琥珀等大丫頭慌忙上前攙扶,連聲勸慰。
黛玉心頭猛地一刺。這悲聲真切,帶著血濃于水的痛楚。她抱著骨灰壇的手緊了緊,眼眶瞬間紅了。她疾步上前,在離羅漢榻還有幾步遠的地方,“撲通”一聲,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青玉壇被她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輕輕放在身側冰涼的金磚地面上。
“外祖母!”黛玉的聲音帶著長途跋涉的沙啞,更帶著濃得化不開的悲愴和孺慕,她重重地磕下頭去,額頭觸在冷硬的地面上,“不孝外孫女黛玉……給外祖母磕頭……”再抬起頭時,已是淚流滿面,清瘦的肩膀不住地顫抖,那模樣,真真是肝腸寸斷,令人見之心碎。
“我的兒啊!快起來!快起來!”賈母見她跪下,更是心如刀絞,掙扎著要探身來扶,眼淚也止不住地往下掉,“可憐見的……路上吃了多少苦?瘦成這樣……我苦命的敏兒啊……”她哭喊著女兒賈敏的閨名,悲痛欲絕。
廳堂內頓時響起一片壓抑的抽泣聲。幾位年長的太太、奶奶們,也紛紛跟著拭淚,一時間悲聲四起。
就在這滿堂悲戚、祖孫相顧淚眼的當口,一個溫和中帶著恰到好處關切的女聲插了進來:“老太太快別傷心過度,仔細身子骨要緊。玉兒遠道而來,一路風塵,身子又弱,跪在地上寒氣重,快些扶起來才是正經。”
黛玉微微抬眼,淚光朦朧中,循聲望去。
只見賈母榻旁右側下首第一張椅子上,端坐著一位中年婦人。她穿著深青色緙絲云紋對襟褂子,石青色馬面裙,通身氣派雍容,頭上只簪著幾支素凈的赤金點翠簪子,手上捻著一串光滑的烏木佛珠。面容白皙,眉眼溫和,嘴角帶著一絲悲憫的笑意,正是榮國府如今的當家太太,王夫人。
她的話語體貼入微,句句在理,仿佛全然是為黛玉著想。然而,那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的黛玉,掃過她身側那礙眼的青玉壇時,眼底深處飛快掠過的一絲幾不可察的冷意與厭煩,卻沒能逃過黛玉含淚的、看似迷蒙實則異常清亮的眼睛。
王夫人話音落下,她身后侍立的一個穿著水綠比甲、容長臉、吊梢眼的婆子——正是方才在船上被燙的周瑞家的,立刻會意。周瑞家的臉上還帶著幾分茶水燙過的狼狽,此刻卻堆滿了恭敬和關切,上前一步,作勢就要去攙扶黛玉,嘴里說著:“表小姐快請起,地上涼……”同時,她那伸出的手,指尖卻看似無意地、極其自然地微微向黛玉身側那礙事的青玉壇子探去,動作隱蔽而迅速,顯然是想趁著扶起黛玉的機會,將這“晦氣”之物不動聲色地挪到不起眼的角落,甚至……碰掉。
黛玉心中冷笑一聲,悲戚的哭聲卻驟然拔高,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絕望:“娘——!”她猛地向前一撲,整個上半身都伏在了地上,雙手卻極其精準地、死死護住了地上的青玉壇!動作之大,帶得周瑞家的一個趔趄,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尷尬無比。
“娘親……女兒不孝……女兒帶您回家了……可您看看……您魂牽夢繞的娘家……連容您骨灰暫歇片刻的地方……都嫌礙眼了嗎……”黛玉伏在冰冷的地上,抱著那冰冷的骨灰壇,哭得渾身顫抖,字字泣血,句句誅心!那凄厲的哭聲在寂靜下來的廳堂里回蕩,如同杜鵑啼血,帶著一種控訴的悲鳴,狠狠地砸在每一個人的心坎上!
滿堂死寂!
方才還此起彼伏的悲泣聲、勸慰聲,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了,震驚地看著伏在地上、抱著骨灰壇哭得幾乎要背過氣去的黛玉,又不由自主地、帶著驚疑和審視,轉向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的王夫人,以及她身后那個伸著手、僵在原地面紅耳赤的周瑞家的!
賈母原本悲戚的哭聲戛然而止!她渾濁的老眼猛地瞪大,里面充滿了不敢置信的驚怒!她顫抖著手指,先是指著伏地痛哭的黛玉,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繼而猛地轉向王夫人和周瑞家的,目光如炬,帶著雷霆般的震怒!
“混賬東西!”賈母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而變得尖利刺耳,她猛地一拍羅漢榻的扶手,發出“砰”的一聲巨響!“你們……你們想干什么?!啊?!我敏兒的骨灰……那也是你們的姑奶奶!這榮慶堂……這賈府……還容不下她一方安息之地了嗎?!誰給你們的狗膽?!”
這一聲怒斥,如同驚雷炸響!周瑞家的嚇得魂飛魄散,“噗通”一聲就跪倒在地,渾身篩糠般抖著,連連磕頭:“老太太息怒!老太太息怒!奴婢……奴婢只是想扶表小姐起來……絕無他意啊!絕無他意!”她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額頭上瞬間就見了冷汗。
王夫人的臉色更是由白轉青,又由青轉紅,捏著佛珠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那串烏木珠子幾乎要被她捏碎!她萬萬沒想到,這個看似柔弱無助、只會哭泣的外甥女,竟敢在初入府的第一面,在榮慶堂這闔府最尊貴的地方,當著所有人的面,用亡母的骨灰壇做引子,用如此慘烈決絕的方式,狠狠地撕開了她精心維持的“慈善”面紗,將她和她的人置于如此難堪、甚至是大不孝的境地!
她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和沖天怒火,臉上瞬間又堆滿了憂急和委屈,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哽咽,對著賈母道:“老太太息怒!千錯萬錯都是媳婦管教不嚴!周瑞家的也是好心辦壞事,她一個粗鄙下人,哪里懂得這些忌諱?只是心疼玉兒跪著傷了身子……媳婦這就重重罰她!”她轉頭對著跪在地上抖如落葉的周瑞家的厲聲喝道:“還不快滾出去!自己到二門外領二十板子!沒眼色的蠢東西!”
周瑞家的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退了出去。
王夫人又轉向伏在地上的黛玉,聲音放得極其柔和,充滿了歉疚和痛心:“好孩子,快別哭了,是舅母疏忽了,讓你受委屈了,也……驚擾了你娘親的安寧。快起來,地上寒氣重,你身子骨弱,禁不起的。”她說著,親自起身,作勢要去攙扶黛玉,姿態放得極低,仿佛方才那暗流洶涌的交鋒從未發生過。
然而,黛玉依舊伏在地上,抱著那冰冷的青玉壇,哭得肝腸寸斷,仿佛已經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世界里,對周遭的一切充耳不聞。那單薄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哭聲凄楚哀絕,像一把無形的錐子,一下下扎在賈母的心上,也狠狠地抽在王夫人那張竭力維持的“慈善”面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