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看著伏地不起、哭得幾乎昏厥的外孫女,再看看那冰冷刺目的青玉骨灰壇,只覺得一股巨大的悲憤和心痛幾乎要將她撕裂。她指著黛玉,老淚縱橫,對著滿屋子噤若寒蟬的人厲聲道:“都聾了嗎?!還不快把我玉兒扶起來!把我敏兒的……骨灰……恭恭敬敬地……請到里間暖閣的佛龕前供起來!用最好的紫檀香案!點上長明燈!誰敢怠慢半分,仔細你們的皮!”
滿堂的丫頭婆子這才如夢初醒,慌忙上前,七手八腳,卻又小心翼翼、屏息凝神地去攙扶黛玉,去捧那尊此刻顯得無比沉重、無比“晦氣”又無比“尊貴”的青玉骨灰壇。動作間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敬畏和謹慎,生怕再碰掉一絲灰燼,引來滅頂之災。
黛玉在眾人攙扶下,終于“勉強”站了起來,身體依舊搖搖欲墜,臉上淚痕交錯,眼睛紅腫得如同桃子,整個人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她哀哀地看著賈母,聲音細若游絲,充滿了無盡的悲傷和依賴:“外祖母……玉兒……玉兒只有您了……”
這一句話,像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賈母緊繃的心弦。她一把將黛玉緊緊摟入懷中,放聲痛哭:“我的玉兒!我的敏兒!我的心肝啊……外祖母在……外祖母護著你……再沒人敢欺負你……”
祖孫二人抱頭痛哭,場面悲切感人。
王夫人僵立在原地,看著眼前這“感人至深”的一幕,看著被賈母緊緊護在懷里的黛玉,看著那被小心翼翼請進暖閣供起的青玉壇,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她臉上維持著悲戚和關切,手指卻深深掐進了掌心。
好一個林黛玉!
好狠的手段!
好深的心機!
初入府門,第一面,就在這闔府矚目的榮慶堂,用亡母的骨灰壇做刀,生生劈開了她王夫人苦心經營多年的賢良面具,在老太太心里狠狠種下了一根刺!更是在這滿堂親眷面前,立下了一個“孤苦無依、飽受欺凌、唯有老太太可依”的弱者形象!
這哪里是什么柔弱孤女?這分明是一株渾身長滿了尖刺的毒藤!悄無聲息,便已見血封喉!
王夫人捻著冰涼的佛珠,目光沉沉地落在伏在賈母懷中、依舊低低啜泣的黛玉身上。那單薄顫抖的背影,此刻在她眼中,充滿了無聲的挑釁和冰冷的算計。
廳堂內的悲聲漸漸低了下去,只剩下賈母和黛玉斷斷續續的抽噎。下人們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出。幾位太太奶奶們交換著復雜的眼神,竊竊私語聲如同蚊蚋。
邢夫人(賈赦之妻)撇了撇嘴,壓低聲音對旁邊的尤氏(賈珍之妻)道:“嘖嘖,瞧見沒?這位新來的表小姐,可不是盞省油的燈。剛進門就鬧出這么大動靜,連太太都吃了個啞巴虧。”
尤氏用手帕掩著嘴,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味,輕聲道:“誰說不是呢?抱著骨灰壇子進來……這魄力,這心計……往后這府里,怕是有熱鬧瞧了。”
王熙鳳(賈璉之妻)站在王夫人身后不遠處,一雙丹鳳眼精光四射,將剛才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她面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悲憫,心里卻早已轉了幾個來回。這位林表妹……有意思!看來這府里沉寂了許久的死水,要被這滴帶著血腥味的水珠,徹底攪渾了!她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隨即又迅速斂去,換上一副擔憂的神情。
王夫人將周遭的細微反應都看在眼里,心頭那股憋悶的怒火燒得更旺。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情緒,臉上重新堆起溫和慈愛的笑容,走到賈母榻前,柔聲道:“老太太,玉兒哭得這樣傷心,又一路勞頓,身子怎么受得住?媳婦瞧著,還是先讓玉兒下去梳洗歇息,緩過勁來才好。暖閣那邊,媳婦親自盯著人布置供奉敏妹妹的香案,務必妥帖周全,您看可好?”
賈母摟著黛玉,聞言點了點頭,疲憊地揮揮手:“你去安排吧……務必……務必周全。”她低頭看著懷中哭得脫力、幾乎暈厥的外孫女,心疼得無以復加,“玉兒,聽你舅母的,先去歇歇,啊?外祖母這里,永遠有你的地方。”
黛玉這才從賈母懷中微微抬起頭,眼睛紅腫得像核桃,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怯生生地看了王夫人一眼,那眼神里帶著一絲驚魂未定后的依賴和小心翼翼的感激,聲音細弱蚊蠅:“謝……謝舅母費心。”
這一眼,這聲謝,落在王夫人眼里,卻只覺得刺目無比,如同吞了一只蒼蠅般惡心。她面上笑容不變,甚至更添了幾分憐惜:“傻孩子,跟舅母還客氣什么?快隨我來。”她說著,親自上前,從賈母懷里小心地攙扶起黛玉。
黛玉腳步虛浮,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倚在王夫人臂上,顯得無比柔弱。只是在王夫人看不見的角度,她低垂的眼睫下,那抹冰冷銳利的光芒一閃而逝,快得如同幻覺。
王夫人攙扶著黛玉,在一眾丫頭婆子的簇擁下,緩緩走出這氣氛凝滯壓抑的榮慶堂正廳。穿過一道雕花月洞門,步入旁邊的暖閣。暖閣內早已按照吩咐,快速布置起來。一張嶄新的紫檀木香案擺在臨窗的顯眼位置,上面鋪著明黃色的綢緞,案上鎏金香爐里,三支上好的檀香正靜靜燃燒,散發出裊裊青煙。一盞精致的琉璃長明燈已經點亮,柔和的光暈籠罩著香案中央——那尊冰冷的青玉骨灰壇,此刻被安放在一個同樣質地的青玉蓮座之上,在香火與燈光的映襯下,竟顯出幾分肅穆與……不容褻瀆的“尊貴”。
王夫人看著那香案,看著那骨灰壇,只覺得心口堵得發慌,那裊裊的檀香仿佛都帶著一股子揮之不去的“晦氣”味道。她強忍著不適,將黛玉扶到暖閣里間一張鋪著錦褥的軟榻上坐下,溫言道:“玉兒,你先在這里歇著,我讓人打熱水來給你梳洗。一會兒再讓她們把給你備下的院子收拾妥當,你就搬過去安心住下。”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那礙眼的香案,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為難和體貼,放低了聲音:“只是……玉兒啊,你娘親的……骨灰……安置在此處,終究只是權宜之計。老太太年紀大了,見天兒對著這個,心里頭實在煎熬,也于養病無益。你看……是不是尋個清凈日子,選個風水寶地,讓你娘親早些入土為安?也免得……免得府里人多眼雜,沖撞了……”
來了。黛玉心中冷笑。方才在正堂吃了癟,轉頭就想把這“晦氣”根源徹底挪出府去?想得倒美!
她抬起依舊掛著淚痕的小臉,眼神迷蒙脆弱,帶著全然的依賴和懵懂:“舅母說的是……玉兒也知不妥……只是……”她說著,眼圈又紅了,聲音哽咽起來,“只是臨行前,爹爹病榻之上,千叮萬囑,說娘親生前最是思念外祖母,思念這府里的親人們……爹爹說,娘親的骨灰,若能在這府里、在外祖母身邊供奉些時日,沾染些親人的氣息,娘親在九泉之下,或許……或許也能少些孤寂……”
她微微側頭,哀傷的目光投向那香案上的青玉壇,仿佛能穿透玉璧,看到母親孤獨的魂魄。
“爹爹還說……待來年開春,山明水秀之時,再請高僧擇吉地安葬……方不辜負了娘親……也……也不枉費外祖母的一片疼惜之心……”她的話語斷斷續續,充滿了對亡父遺言的遵從和對亡母的思念,將一個孤苦伶仃、唯父命是從的孝女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王夫人聽著這番話,只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脊椎往上爬!好個林如海!人都死了,還給女兒留下這么一道護身符!這哪里是遺言?分明就是一道緊箍咒!把賈敏的骨灰死死地釘在了賈府,釘在了老太太的眼皮子底下!若她王夫人此刻執意要將骨灰移出府去,豈不是成了違逆亡者遺愿、不顧姑嫂(妯娌)情分、更不體恤老太太思念女兒之心的惡人?!
她看著黛玉那張蒼白脆弱、滿是淚痕的小臉,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這看似無害的少女體內,藏著怎樣一把淬了毒的軟刀子!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都精準地戳在要害上,讓人反駁不得!
王夫人臉上的笑容幾乎要掛不住,捏著佛珠的手指再次收緊。她勉強擠出一絲寬慰的笑意:“原來……原來妹丈還有此遺愿……那……那自然是要遵從的。是舅母思慮不周了。玉兒莫怪。”她心中憋悶至極,卻又無可奈何,只能順著話茬道,“那就……暫且供奉在此處。開春后,舅母定當為你娘親尋一處最好的風水寶地,風光大葬,絕不委屈了敏妹妹。”
“玉兒……替娘親,謝過舅母。”黛玉微微垂首,聲音細弱,帶著感激。只是低垂的眼簾下,那雙清冷的眸子里,沒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片冰封的寒潭。
王夫人看著眼前這看似柔順、實則渾身是刺的外甥女,只覺得這暖閣里的空氣都變得粘稠壓抑,讓她喘不過氣。她一刻也不想多待,匆匆交代了侍立的大丫頭幾句“好生伺候表姑娘”,便轉身離開了暖閣。那離去的背影,帶著一絲極力掩飾的倉促。
暖閣的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外面的世界。
屋內只剩下黛玉,和那尊在裊裊檀香與長明燈光中靜靜安放的青玉骨灰壇。幾個負責伺候的大丫頭垂手侍立在稍遠處,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出。
方才還搖搖欲墜、哀泣不止的黛玉,此刻卻緩緩地、慢慢地挺直了脊背。她臉上的淚痕猶在,那雙紅腫的眼睛里,卻再不見半分柔弱和迷蒙,只剩下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刺骨的清明。
她緩緩站起身,腳步沉穩,走到那紫檀香案前。案上,長明燈跳躍的火苗,在她清冷的眼眸中投下兩點幽深的、跳動的光。
娘親,您看見了嗎?
這錦繡牢籠,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富貴場。
女兒進來了。
您未走完的路,女兒替您走。
您咽下的委屈,女兒替您……十倍、百倍地討回來!
她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那冰冷的青玉壇壁。觸手生寒,那寒意卻奇異地讓她躁動的心緒沉淀下來。
身后,傳來大丫頭小心翼翼的詢問:“表姑娘,熱水備好了,您……可要現在梳洗?”
黛玉沒有回頭。她望著那跳躍的燈火,望著燈火映照下自己蒼白卻異常平靜的倒影,淡淡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備水吧。”
“另外,”她頓了頓,聲音依舊平淡無波,卻清晰地傳到每一個侍立丫頭的耳中,“勞煩姐姐,去請府上管事的嬤嬤過來一趟。就說……林姑娘初來乍到,想問問這府里的規矩,免得日后再有‘沖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