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的門在王夫人身后輕輕合攏,那刻意放輕的動作,卻像是一塊巨石投入深潭,在黛玉心中激起冰冷的回響。屋內(nèi)殘留著王夫人身上那股子混合了名貴熏香和佛堂煙火氣的味道,此刻卻只讓人覺得沉悶壓抑。
黛玉緩緩轉(zhuǎn)過身。臉上未干的淚痕在燭光下泛著微光,可那雙紅腫的眼眸里,此刻卻如同被寒泉洗過,清亮得驚人,再無半分方才的凄楚迷蒙。她挺直了那看似單薄脆弱的脊背,一步步走向那紫檀香案。案上,長明燈的火苗安靜地跳躍著,將青玉骨灰壇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投在明黃色的綢緞上,像一道沉默的守護符。
指尖撫過冰冷的壇壁,寒意順著指尖蔓延,奇異地讓胸腔里那團燒灼的火焰沉淀下來。娘親,您看著呢。這第一步,女兒踩穩(wěn)了。那尊貴的“晦氣”,如今成了懸在王氏頭上的利劍,成了她林黛玉在這府里立足的第一塊基石。
“表姑娘,”侍立在外間的一個穿著水紅比甲、容長臉、眉眼還算清秀的大丫頭,正是賈母身邊得力的二等丫頭鸚哥(后來改名紫鵑),此刻小心翼翼地捧著銅盆熱水進來,聲音放得極輕,“熱水備好了,奴婢伺候您梳洗?”
黛玉的目光從骨灰壇上移開,落在鸚哥身上。這丫頭眼神干凈,動作規(guī)矩,方才在正堂時,她似乎也流露出幾分真切的同情。是個可用之人。
“有勞姐姐。”黛玉微微頷首,聲音帶著長途跋涉后的疲憊沙啞,卻并不顯得過分柔弱。她在鸚哥的服侍下,走到暖閣里間早已備好的梳洗架前。
溫?zé)岬乃櫫酥讣猓慈ヒ宦凤L(fēng)塵,也洗去了臉上縱橫交錯的淚痕。銅鏡中映出一張蒼白清減的臉,眉眼如畫,卻籠著一層揮之不去的冷寂。鸚哥動作輕柔地為她絞干濕發(fā),又取來一套嶄新的素白色細棉布中衣。料子算不上頂好,卻也干凈柔軟。
“這是老太太早前就吩咐針線房備下的,倉促間先湊合著。”鸚哥輕聲解釋著,一邊替黛玉換上。
黛玉任由她擺布,目光卻透過半開的槅扇,落在外間那幾個垂手侍立的丫頭婆子身上。她們個個低眉順眼,但方才榮慶堂那場驚心動魄的“骨灰壓棺”顯然余威尚在,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敬畏,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
很好。畏懼,有時比表面的恭敬更有用。
“方才在正堂,”黛玉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暖閣里安靜的空氣,讓外間侍立的幾個丫頭肩頭都是一顫,“舅母身邊那位周媽媽……似乎對我母親頗為忌諱?”
鸚哥正替她系衣帶的手猛地一頓!外間侍立的幾個丫頭更是瞬間繃緊了身體,頭垂得更低,恨不得縮進地里去。
暖閣內(nèi)的空氣驟然凝滯。
“表……表姑娘……”鸚哥的聲音有些發(fā)干,帶著顯而易見的緊張。府里誰不知道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心腹陪房?議論主子身邊得臉的下人,還是這種要命的話題,簡直是自尋死路!
黛玉卻像只是隨口一問,她微微側(cè)過臉,清冷的目光落在鸚哥略顯驚慌的臉上,語氣平淡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姐姐不必驚慌。我初來乍到,不懂府里規(guī)矩,更不知何處犯了忌諱,竟惹得一位體面媽媽對我亡母的骨灰如此……不敬。外祖母方才震怒,舅母也嚴懲了那媽媽。只是,我心中實在惶恐,不知日后該如何自處,才能不再‘沖撞’了哪位貴人,惹得舅母不快,也傷了外祖母的心。”
她這番話,聲音不高,語調(diào)甚至帶著點初入貴地、茫然無措的怯弱。可字字句句,卻像淬了冰的針,精準地扎在幾個關(guān)鍵點上:周瑞家的“不敬亡母骨灰”,王夫人“嚴懲”背后的倉促息事寧人,以及她自己“惶恐不安”的處境。
更重要的是,她把“沖撞貴人”、“惹舅母不快”、“傷外祖母心”這三頂大帽子,輕飄飄地扣在了她自己頭上,仿佛她才是那個需要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的人。
可聽在鸚哥和外面幾個丫頭耳中,卻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竄上來!這位表小姐……句句是軟刀子啊!她哪里是在惶恐?分明是在敲打!是在提醒所有人,她林黛玉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她身后站著震怒的老太太,她手里攥著周瑞家的“不敬”的把柄,更點明了王夫人在這件事上的“理虧”!
“表姑娘言重了!”鸚哥反應(yīng)極快,立刻屈膝福了一福,聲音帶著十二分的恭敬,“周瑞家的那起子糊涂人,粗鄙不堪,不懂規(guī)矩,沖撞了表姑娘和……和姑奶奶的在天之靈,老太太和太太都已重重責(zé)罰了她!表姑娘是老太太心尖兒上的肉,是府里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主子姑娘,哪里談得上‘沖撞’二字?姑娘只管安心住下,若有哪個不長眼的奴才再敢對姑娘有半分不敬,莫說老太太、太太饒不了他,就是奴婢們,也斷斷不能依的!”
她這番話,既是撇清自己,更是代表暖閣里所有伺候的丫頭婆子表明了態(tài)度——她們絕不會站在周瑞家的那邊,更不敢怠慢這位剛進門就掀翻了天的表小姐!
外間侍立的幾個丫頭也如夢初醒,紛紛跟著屈膝行禮,聲音帶著惶恐的恭敬:“表姑娘安心!奴婢們定當盡心伺候!”
黛玉看著眼前這一幕,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輕輕“嗯”了一聲,仿佛只是接受了她們的安撫,并未深究。她走到窗邊的軟榻坐下,姿態(tài)帶著幾分疲憊的慵懶。
“姐姐,”她目光轉(zhuǎn)向鸚哥,語氣溫和了些,“方才舅母吩咐姐姐們伺候我梳洗歇息,又提到安排住處。不知……舅母打算讓我住哪一處?”
鸚哥忙道:“回表姑娘的話,太太方才在正堂時提了一句,說……說姑娘身子弱,喜靜,讓收拾東邊梨香院后頭那幾間僻靜的抱廈給姑娘暫住,那里清凈,也……也方便姑娘靜養(yǎng)。”
梨香院后頭的抱廈?
黛玉心中冷笑。那地方她雖未親見,但原著里可是薛家進府后薛寶釵的“臨時”住所!偏僻、狹小、采光不佳,緊挨著戲班子曾經(jīng)的住處,說得好聽是“清凈”,說得難聽就是打發(fā)人的犄角旮旯!王夫人這“體貼”,還真是“用心良苦”!
她臉上卻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感激和些許不安:“梨香院后頭?舅母費心了。只是……”她微微蹙起秀氣的眉頭,帶著點遲疑,“我方才聽引路的婆子說,這府邸廣大,院落眾多。不知……外祖母日常起居的榮慶堂附近,可還有空著的屋子?我……我實在害怕離外祖母太遠,夜里若是驚夢,或是思念母親太過……總想著能離外祖母近些,心里也踏實些。”
她抬起眼,看向鸚哥,那雙剛剛哭過的、依舊泛紅的眼睛里,盛滿了對賈母的孺慕和依賴,以及一絲孤女特有的、惹人憐惜的怯懦:“我知道這要求或許有些逾矩……只是……只是……”
鸚哥的心瞬間就軟了。眼前這表姑娘,身世如此可憐,抱著亡母骨灰千里迢迢投奔外家,初入府就遭遇刁奴刻薄,此刻只想離唯一可依靠的老祖宗近一點,這要求合情合理,哪里算逾矩?
“表姑娘快別這么說!”鸚哥連忙道,“姑娘的孝心和對老太太的孺慕,奴婢聽著都心酸!榮慶堂后頭倒是有幾間空著的廂房,原是預(yù)備著給來府里做客的親戚小姐們住的,離老太太的正房只隔著一道穿堂,又清靜又近便!只是……那地方比梨香院后頭的抱廈可要……”她話沒說完,意思卻很明顯,那地方離權(quán)力中心太近,規(guī)格也高,不是王夫人想安排的地方。
黛玉眼中適時地閃過一抹亮光,帶著點小心翼翼的希冀:“真的嗎?那……那地方可好?離外祖母近便就好!”隨即,那光芒又黯淡下去,染上愁緒,“只是……舅母已經(jīng)定了梨香院……我若再提,豈不是拂了舅母的好意?讓舅母覺得我不知好歹……”
她微微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素白的中衣衣角,那副左右為難、生怕惹長輩不快的模樣,看得鸚哥心頭一酸。
“表姑娘多慮了!”鸚哥脫口而出,“太太最是慈善寬和,又最心疼老太太。姑娘想離老太太近些,這份孝心太太知道了只會歡喜,怎會怪罪?況且,那廂房本就是預(yù)備給親戚小姐們住的,姑娘住進去名正言順!奴婢……奴婢這就去回了老太太!老太太知道了,定然也是歡喜的!”
鸚哥是賈母身邊得力的人,深知老太太對這位外孫女的疼惜。方才榮慶堂那一幕,老太太為黛玉震怒的模樣還歷歷在目。此刻黛玉提出想住得近些,老太太知道了只會更加憐惜,絕不會反對!至于王夫人那里……鸚哥咬了咬牙,老太太的意思才是這府里的天!況且,表姑娘的要求合情合理,太太就算心里不痛快,面上也絕說不出個“不”字!
“這……這會不會太麻煩姐姐了?”黛玉抬起淚光點點的眸子,充滿感激地看著鸚哥。
“不麻煩!不麻煩!這是奴婢分內(nèi)之事!”鸚哥被那眼神看得心頭一熱,只覺得能為這可憐又懂事的表姑娘做點事是應(yīng)該的,“表姑娘稍候,奴婢這就去回老太太!”
鸚哥福了一福,腳步輕快地轉(zhuǎn)身出去了。她得趕在王夫人正式安排人收拾梨香院抱廈之前,先把老太太的旨意落實!
暖閣內(nèi),又只剩下黛玉和幾個屏息凝神的丫頭。
黛玉端起旁邊小幾上剛奉上的溫茶,淺淺抿了一口。水溫正好,茶香清冽。她微微垂著眼睫,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兩彎靜謐的弧線。方才那番情真意切的“孺慕”之言,仿佛耗盡了她的力氣,此刻只剩下一種沉靜的疲憊。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平靜的外表下,心緒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涌動的暗流。
住進榮慶堂后院的廂房?這當然不只是為了離外祖母近。那是整個賈府權(quán)力最核心的地帶之一。一舉一動都在賈母眼皮子底下,看似束縛,實則是最堅固的堡壘。王夫人再想伸手,也得掂量掂量。更重要的是,她要讓所有人,尤其是王夫人看清楚,在這府里,誰才是她林黛玉真正的依仗!她林黛玉,不是隨便打發(fā)到哪個角落就能被遺忘的!
時間在安靜中流逝,只有長明燈的火苗偶爾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
不知過了多久,暖閣外傳來一陣略顯急促卻刻意放輕的腳步聲。門被推開,進來的卻不是鸚哥,而是另一個穿著蔥綠色比甲、圓臉杏眼、看著更機靈些的大丫頭,后面跟著兩個抬著熱水桶的粗使婆子。
“表姑娘,”那圓臉丫頭笑容可掬地行禮,“奴婢是老太太屋里的翡翠。鸚哥姐姐被老太太留下問話了,老太太聽說姑娘想住得近些,歡喜得很,立刻就準了!讓奴婢帶人來伺候姑娘沐浴更衣,說姑娘一路辛苦,梳洗清爽了,晚上就在老太太屋里用飯,好好說說話兒!太太那邊,老太太也打發(fā)人去說了,太太也直說‘玉兒想得周到,如此甚好’呢!”
翡翠語速輕快,吐字清晰,三言兩語就把事情交代得明明白白。老太太的歡喜,王夫人那“直說”出來的“甚好”背后可能的憋屈,都傳遞得清清楚楚。
黛玉放下茶盞,臉上終于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真心實意的淺笑,帶著點羞澀和感激:“勞煩姐姐們了。外祖母慈愛,舅母體恤,玉兒……感激不盡。”
她站起身,在翡翠和婆子們的簇擁下,走向里間早已備好的浴桶。氤氳的水汽升騰起來,模糊了銅鏡。黛玉褪下素白中衣,踏入溫?zé)岬乃小Kㄊ幯∷w細卻緊繃的身體。
翡翠手腳麻利地挽起袖子,拿起絲瓜瓤和澡豆,準備伺候黛玉沐浴。她的目光不經(jīng)意間掃過黛玉浸在水中的后背,動作猛地一頓!
只見那瑩白如玉、線條優(yōu)美的肩胛骨下方,靠近蝴蝶骨的位置,赫然有一道寸許長的暗紅色疤痕!那疤痕雖已愈合,顏色轉(zhuǎn)淡,但形狀猙獰,如同一條扭曲的蜈蚣,盤踞在少女雪膩的肌膚上,觸目驚心!這絕非尋常磕碰能留下的傷痕!
翡翠心頭劇震,握著澡豆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這位看似弱不禁風(fēng)、只會哭泣的表小姐……身上怎么會有如此兇險的舊傷?!
水汽繚繞中,黛玉仿佛毫無所覺。她微微仰起頭,閉上眼,任由溫?zé)岬乃鲹徇^頸項。長長的濕發(fā)貼在臉頰和頸側(cè),勾勒出脆弱又倔強的弧度。水珠順著她精致的下頜線滾落,滴入水面。
那道猙獰的疤痕,在水波下若隱若現(xiàn),像一道無聲的烙印,昭示著這具看似柔弱的身軀下,隱藏著不為人知的、浴血重生的過往。
翡翠迅速垂下眼,掩飾住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手上的動作卻更加輕柔謹慎,不敢有絲毫怠慢。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位表小姐,絕非池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