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星是被晨光曬醒的。

她趴在深筑23樓的工位上，臉頰壓著云境大廈的植物配置表，油墨印在臉上洇出淡淡的青痕。昨夜整理巖生花資料到凌晨三點，電腦屏幕還亮著，停留在周明遠1997年的實驗報告頁面——“巖生花根系分泌物可分解混凝土表層鈣質，形成天然附著層“，字跡被歲月浸得發褐，卻依舊透著嚴謹的溫度。

“醒了？“

陳默的聲音像冰錐刺破混沌，林晚星猛地抬頭，撞進他鏡片后審視的目光里。特助先生端著杯黑咖啡，袖口的銀扣在晨光里閃得刺眼，“顧總讓你把巖生花的可行性報告整理出來，十點前送頂層?！?/p>

“好?！八嘀l麻的肩膀應道，視線掃過桌面時，忽然發現多了份熱乎的三明治，包裝紙上印著街角那家24小時便利店的logo。

“顧總買的?！瓣惸瑏G下這句話，轉身走向電梯，黑色西褲的褲線挺括得像把刀。

林晚星捏著三明治，指尖傳來面包的溫熱。撕開包裝咬了一口，火腿煎得焦香，芝士融化在舌尖，是她每次加班必點的那款。心臟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下，她忽然想起昨夜趴在桌上時，似乎有件帶著雪松味的外套落在肩頭，只是凌晨驚醒時，只剩領口沾著的一根淺灰絨毛。

電腦右下角彈出時間提示：09:47。她手忙腳亂地保存報告，打印時才發現打印機里的A4紙換成了淺米色的環保紙——是她上次隨口提過的“看久了不晃眼“的那種。

電梯在25樓停下時，林晚星對著鏡面理了理頭發。深灰色工裝被她洗得有些發白，領口別著的工牌晃悠著，照片里的自己眼下帶著青黑，卻笑得眼睛發亮。

顧深的辦公室門沒關嚴，透出鉛筆劃過圖紙的沙沙聲。林晚星輕輕推開門，看見他正跪在鏡園模型前，指尖捏著株微型巖生花，小心翼翼地往假山上粘。陽光從落地窗涌進來，給他周身鍍上金邊，連落在發梢的灰塵都看得分明。

“顧總。“她把報告放在書桌一角。

顧深抬頭時，睫毛上還沾著點模型用的草屑。“放那吧?！八鹕頃r踉蹌了一下，右手撐著腰，眉頭緊鎖——是舊傷犯了？

林晚星想起工棚那天他跛著的腳步，還有父親病房里他蒼白的臉色：“您的腰...“

“老毛病?！八嗔巳嘌鼈?，拿起報告翻看，“巖生花的生長周期算進去了？“

“算了，從扦插到開花需要180天，正好趕在項目竣工前?！八钢鴪蟾胬锏膱D表，“但幼苗期需要恒溫恒濕，可能要建個臨時溫室...“

“我讓陳默聯系農業大學的教授。“他在報告上圈出個數據，“這里的土壤pH值算錯了，巖生花喜歡弱酸性，不是中性?！?/p>

林晚星的臉頰騰地紅了。昨晚算到凌晨，竟犯了這么低級的錯誤。她盯著報告上的紅圈，聽見他起身倒咖啡，金屬杯勺碰撞的輕響里，混著聲壓抑的咳嗽。

“您感冒了？“她抬頭時，正看見他把感冒藥往抽屜里塞，鋁箔板反光晃了眼。

“沒有?！邦櫳疃酥Х茸叩酱斑叄秤巴Φ霉P直，“下周去云境大廈現場勘測，你準備下。“

“需要帶什么設備？“

“帶上腦子?！八D過身，嘴角勾著淺淡的弧度，“還有你的相機，拍點現場的雜草?！?/p>

林晚星的相機是父親送的二手單反，鏡頭磕掉了塊漆，卻被她寶貝得不行。上次在工棚拍積水里的倒影，被他撞見時還紅著臉解釋“找設計靈感“。

離開辦公室時，她瞥見書桌下的垃圾桶里，躺著張揉皺的體檢報告，邊角露出“肺部結節“的字樣。心臟猛地一縮，回頭時，顧深已經重新埋首圖紙，晨光在他耳后勾勒出細小的絨毛，竟有種易碎的脆弱。

接下來的幾天，林晚星像上了發條的鐘。白天在深筑改圖紙，晚上去醫院陪護父親，凌晨回出租屋對著相機里的雜草照片發呆。父親總念叨著要出院，說“不能耽誤星星搞項目“，卻總在她翻圖紙時，悄悄湊過來看巖生花的照片。

“這花真能在石頭上活？“他指著照片里淡紫色的花瓣，“當年周先生的苗圃里，也有這花，下雨的時候，能順著墻爬到二樓呢。“

林晚星忽然想起顧深辦公室的老照片：“爸，您見過周先生的手嗎？有沒有什么特別的記號？“

“記號？“父親皺著眉想了想，“左手虎口有個疤，挺深的，說是年輕時建鏡園，被鋼筋劃的。“

林晚星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猛地想起那張老照片——年輕的顧深站在周明遠身邊，左手虎口確實有塊淺色的印記，只是被衣袖遮住了大半。

難道...

“星星？怎么了？“父親推了推她。

“沒事?！八琶Φ拖骂^，指尖在手機屏幕上飛快搜索“鏡園事故1998“。跳出的新聞寥寥無幾，只有條地方報的簡訊：“鏡園擋土墻坍塌，設計師周明遠突發心梗去世“。

配圖是事故現場的照片，灰蒙蒙的雨幕里，有個穿白T恤的年輕身影跪在廢墟前，背影單薄得像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葉子。

林晚星握著手機的手開始發抖。那個身影，和老照片里的顧深，一模一樣。

周五下午，陳默突然通知提前去現場勘測。林晚星背著相機趕到云境大廈時，顧深已經站在紅線樁旁，手里捏著根測繩，深灰色沖鋒衣的拉鏈拉到頂，只露出截線條清晰的下頜。

“顧總，不是說下周嗎？“她踩著碎石堆跑過去，工裝褲腿沾了片泥漬。

“預報說周末有暴雨?！八噶酥高h處的烏云，“得在下雨前把擋土墻的位置定下來?！?/p>

林晚星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紅線邊緣有段老舊的石墻，墻縫里鉆出叢叢雜草，最顯眼的是株巖生花，淡紫色的花瓣在風里輕輕搖晃。

“您看！“她蹲下身拍照，“野生的！“

顧深走過來時，測繩不小心纏在她腳踝上。他彎腰解開時，指尖擦過她的皮膚，帶著戶外陽光的溫度?！斑@里就是當年鏡園的邊緣。“他的聲音有點低，“那道石墻，是師父親手砌的?！?/p>

林晚星的相機差點掉在地上：“您是說...云境大廈和鏡園...“

“重疊了三分之一?！八麚炱饓K石墻碎片，上面還沾著點干枯的花莖，“當年事故后，鏡園被拆了大半，只剩這段墻?！?/p>

風卷著烏云壓過來，天色瞬間暗了下來。遠處傳來雷聲，林晚星下意識地往他身邊靠了靠。顧深似乎察覺到了，把沖鋒衣的帽子摘下來，扣在她頭上：“怕打雷？“

“有點?！八穆曇魫炘诿弊永?，像只受驚的兔子。

“走那邊?！八е鴾y繩往臨時搭建的工棚走，“先躲躲。“

雨點砸下來時，兩人剛沖進工棚。林晚星拍著身上的水珠，忽然發現他的沖鋒衣后背濕了片，形狀像只展開的蝴蝶——是剛才給她戴帽子時，自己露在雨里了。

“您的衣服...“

“沒事?！八麖谋嘲锓龇輬D紙，“看看擋土墻的位置，是不是和鏡園原來的重合？“

圖紙上的紅線和老照片里的鏡園輪廓重疊時，林晚星的呼吸頓住了。顧深用紅筆圈出的位置，恰好是當年坍塌的那段擋土墻。

“您早就知道？“她抬頭看他，雨水順著帽檐滴下來，在下巴上匯成小溪。

顧深的目光落在圖紙上，指尖在“1998“的日期上反復摩挲：“師父當年說，這段墻要迎著東南風，才能讓巖生花順著陽光爬?！八D了頓，喉結滾動了下，“可我當年太急著趕工期，把角度調了五度?！?/p>

林晚星的心臟像被什么東西攥住了。五度？不過是個指甲蓋的距離，卻成了橫亙在他心頭二十年的刺。

“事故不是您的錯。“她想起新聞里的報道，“新聞說...是暴雨引發的山體滑坡...“

“是我改了角度，讓水流順著墻根滲進地基?！八穆曇艉茌p，卻帶著千斤重，“那天師父本來在醫院輸液，聽說我改了圖紙，非要來現場。他站在墻下跟我吵，雨太大，墻塌了...“

雷聲在頭頂炸響時，林晚星看見他的肩膀在抖。這個總是挺直脊背的男人，此刻像株被狂風壓彎的雪松，所有的堅硬外殼轟然碎裂，露出里面柔軟的血肉。

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袖。顧深轉過頭，眼底的紅血絲清晰可見，像困在牢籠里的困獸。“那天我要是聽他的...“

“顧總?！傲滞硇谴驍嗨?，指著石墻外那株野生巖生花，“您看，它還在長?！?/p>

暴雨里，那株花被打得東倒西歪，卻死死扎根在石縫里，花瓣上的水珠在昏暗天光下閃著光。

“師父說過，植物比人堅韌?！邦櫳畹穆曇魡×?，“再難的地方，只要有光，就能扎根?！?/p>

雨停時，天邊掛著道雙彩虹。林晚星舉著相機拍照，忽然發現鏡頭里多了個身影。顧深站在彩虹下，測繩松松地繞在手腕上，沖鋒衣的拉鏈敞開著，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T恤——和老照片里的那件，幾乎一模一樣。

“顧總，看這里！“她按下快門時，恰好捕捉到他嘴角揚起的弧度，淺淡，卻真實得像雨后的空氣。

回到深筑時，陳默正抱著堆文件在電梯口等。他看到顧深敞開的拉鏈和林晚星頭上的帽子，鏡片后的眼睛閃了閃：“江總來了，在會議室等您。“

江辰坐在會議室的主位上，手指在云境大廈的模型上敲得噠噠響?？吹筋櫳钸M來，他立刻站起來，笑得像只偷腥的貓：“顧總可算回來了，我帶了好東西?！?/p>

他打開個精致的木盒，里面是株培育在營養液里的巖生花，花瓣比野生的更艷麗，根須泡在透明的液體里，像團糾纏的銀線?！昂商m進口的改良品種，三個月就能開花，比你找的那些野草強多了?！?/p>

林晚星的眉頭皺了起來：“這種改良品種雖然開花快，但根系太弱，不適合...“

“林設計師懂什么？“江辰打斷她，金表在燈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這可是我托人從阿姆斯特丹帶回來的，光運費就夠買你那堆野草一百株?！?/p>

顧深拿起那株改良巖生花，指尖在花瓣上輕輕碰了下：“多少錢？“

“談錢就俗了?！敖叫Φ醚劬Σ[成條縫，“只要顧總把垂直綠化帶的材料采購權給盛遠，這花我免費提供。“

林晚星的心沉了下去。她在資料里見過這種改良品種，雖然開花快，但根系會分泌腐蝕性物質，長期附著在建筑表面，會影響結構安全。

“不用了。“顧深把花推回去，“我們用本土品種?！?/p>

“顧總這是不給面子？“江辰的臉色冷了下來，“我可是投資方，有權...“

“你有權撤資?！邦櫳钫酒鹕?，“但無權干涉設計?！?/p>

江辰沒想到他會這么強硬，愣了半天，才悻悻地收起花：“行，顧深，你等著?！?/p>

看著江辰氣沖沖地離開，林晚星松了口氣：“謝謝您?！?/p>

“不是為你?！邦櫳畹哪抗饴湓诖巴猓屎绲挠鄷熯€沒散盡，“是為了不讓有些人，糟踐師父的心血?！?/p>

加班到深夜，林晚星整理完巖生花的培育方案，發現顧深的辦公室還亮著燈。她端著杯熱牛奶走過去時，正看見他對著電腦屏幕發呆——上面是周明遠的照片，老人站在鏡園的花叢里，笑得滿臉皺紋。

“顧總。“她把牛奶放在桌角。

顧深關掉照片，揉了揉眉心：“報告看完了，可行。“他從抽屜里拿出個小鐵盒，“這個給你?！?/p>

是枚銅制的徽章，上面刻著鏡園的輪廓，尖頂下的弧線里，嵌著株小小的巖生花?！皫煾府斈杲o我的，說等我做出像樣的設計，就把它交給能懂的人?！?/p>

林晚星的指尖撫過徽章上的紋路，冰涼的金屬帶著歲月的溫度?！拔夷芏??！八痤^，撞進他深邃的眼眸里，“您是不是...喜歡我？“

話出口的瞬間，整個世界仿佛都靜止了。窗外的霓虹在他眼里明明滅滅，雪松味和牛奶香在空氣中交織，形成種讓人眩暈的氣息。

顧深的喉結滾動了下，伸手想碰她的頭發，指尖卻在半空中停住，轉而拿起桌上的咖啡杯：“別多想?！八穆曇粲悬c啞，“我只是...不想讓師父的心血白費?！?/p>

林晚星看著他緊繃的側臉，忽然明白過來。有些傷口太深，結痂下面的血肉還在隱隱作痛，他不是不愛，是不敢。

她把徽章小心翼翼地放進包里，像藏起顆易碎的星星?！澳俏蚁然厝チ?，顧總。“

走到電梯口時，身后傳來他的聲音：“徽章...戴著吧?！?/p>

林晚星摸了摸包底的銅制徽章，冰涼的金屬透過布料傳來溫度。她轉過身，看見顧深站在辦公室門口，走廊的燈光在他身后拉出長長的影子，像道沉默的守護。

“晚安，顧總。“她按下電梯按鈕時，嘴角忍不住向上彎。

電梯門緩緩合上的瞬間，林晚星看見他抬手，對著自己的方向，輕輕揮了揮。

回到出租屋，林晚星把徽章別在工裝領口。對著鏡子笑了半天，才想起父親明天要做康復檢查。她拿起手機想定鬧鐘，卻發現顧深發來條消息：“明早七點，我去醫院接叔叔做檢查，別遲到。“

窗外的霓虹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在手機屏幕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林晚星抱著手機，忽然覺得這個城市的夜晚，好像沒那么冷了。

她給父親發了條微信：“爸，明天顧總來接我們。“

很快收到回復，是段語音，父親的聲音帶著笑意：“那孩子，跟他師父一樣，看著冷，心熱著呢?！?/p>

林晚星躺在床上，摸著領口的徽章，在雪松味的夢里，仿佛看見年輕的顧深和父親站在鏡園里，巖生花順著石墻爬上去，淡紫色的花瓣在風里，連成了片溫柔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