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明睜開雙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病床上,感覺到臉頰和頸項都被淚水浸濕了。
他不太記得被大浪打翻后的事情,隱隱約約記得被人拉扯,以及在醫(yī)院又吐又暈的片刻記憶。
頭部、腹部、四肢傳來陣陣刺骨般疼痛,但也是這疼痛,提醒他活著的感覺。
他,活下來了。
「你終于醒了。」
這時一個女孩走到他的病床旁,他疑惑地抬眼,見到蕭棠茵的臉后愣住。
她的雙眼紅腫,鼻翼大概是因為一直用面紙拭擦的關(guān)系而有些紅通脫皮。
「你怎會在這里?」他啞聲問道。
蕭棠茵心疼地看著滿身是傷的高天明,聲音微微顫抖,「你躺好,不要亂動。」
「阿鋒呢?」他連忙問道。
聽到他提起傅戚鋒,她立刻破防哭了出來。
「阿鋒他......」她不管自己的眼淚一滴一滴地落下,用力地壓下哭腔說道,「他們還在搶救...可是...情況不樂觀......」
原來找到了啊。
他麻木地點頭,全身止不住地顫抖,并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他的死黨,他最好的朋友,快死了?
高天明立即掙扎著下床,「阿鋒在哪里?」
蕭棠茵連忙阻止他,但被他一把甩開。他似乎用盡了剩余的力氣,咬著牙,「阿鋒在哪里?!」
她攔不住他,只好幫他拔掉身上的管子,攙扶他坐到輪椅上。
空氣中充斥著消毒水和腥臭味,滿地狼藉,到處都是人——這里應(yīng)該是他見過最臟亂的醫(yī)院了。
高天明虛弱地喘氣,咬緊牙關(guān),雙手緊緊抓著扶手,直到他看到了傅戚文頹廢萎縮的背影。
「阿鋒怎樣了?」高天明著急地問道。
傅戚文皺起眉頭,「你受傷了應(yīng)該躺好。」
「他...」
「醫(yī)生還沒有出來。」傅戚文閃避他的目光,怕被發(fā)現(xiàn)他眼底里的慌亂和不自信。
蕭棠茵望了望四周,「阿妹呢?」
*
蕭昕媛滿頭大汗地正站在布告欄前,仔細(xì)地讀了每一個名字。電話響起,她先后接到家姐和傅戚浩的電話,一通說是找到正在做手術(shù)的傅戚鋒,一通卻無聲。
「三哥?你在哪里?」她緊張地問。
片刻后,她趕到救護(hù)站外的樹下找到縮成一團(tuán)的男孩。
「傅戚浩!」蕭昕媛忍不住叫道。
男孩抬起頭,沒有血色的臉,狼狽的淚痕,一臉絕望。
「找到二哥了嗎?」
「找到了,他正在急救。你怎么在這里?」
「死了這么多人......」他驚恐發(fā)作,「我從來沒看過這么多死人。我們差點找不到二哥,如果沒及時找到,就可能永遠(yuǎn)都再也找不到了。你說,他會不會有事?」
蕭昕媛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也在問。
他覺得雙腳似乎使不上力,脆弱地癱坐在地上哽咽,「為什么就是要等到他出事后,我才發(fā)現(xiàn)二哥的犧牲有多少,和他承受了多少我們兄弟留給他的壓力。媽的,這些年他在打拼的時候我在做什么?要是我有點良心,多爭氣一點,他也許早可以去找你...不用給你什么找回初戀的爛借口,也許他不會跟天明一起來這個鬼地方......連找他這么重要的事都做不好...我到底有什么用?」
「大哥找到他了,你不要這么說,我們都在努力找他們。」
「我沒有......」他搖頭,「我沒有盡力......」
海嘯發(fā)生后,一家人頓時亂了陣腳。
兩老趕上來吉隆坡等待消息。由于機(jī)場停飛,大哥打了很多電話,拉了很多關(guān)系才終于找到前往普吉島的方法。
當(dāng)時在身邊的蕭棠茵一聽到后腳軟跌坐在地上,然后不顧一切地沖回家拿了護(hù)照,帶著阿妹要和他,及大哥一起趕往泰國。
他們經(jīng)歷一番波折才終于在第二天清晨抵達(dá)普吉島。一開始她還跟隨他到處找尋二哥的蹤影,可是不知何時開始他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
他焦急地在臨時救濟(jì)站仔細(xì)地看著每個傷者的臉孔,在尸體堆里擔(dān)心害怕地查找,在醫(yī)院忍受著如人間煉獄般此起彼落的哀號聲,邊找二哥,邊找她,深怕連她也出事——直到他看到她坐在生死未卜的高天明身旁。
仿佛一道雷狠狠地劈在他的心口,擊碎了他僅存的信念。
四年了,他們在一起分分合合快四年了,過不去的還是同一個坎。
傅戚浩后退一步,不想?yún)s推倒了一個裝滿瓶罐的推車。巨大的聲響驚動了蕭棠茵。她回頭,一臉訝異又羞愧的看著他。
他失措地看著地上一片狼藉,宛如他們之間破碎的感情,心碎不已。即使他立刻逃走躲起來,卻再也無法逃避她不愛他的事實......
「怎么辦,是我害了二哥...是我沒有用...」
傅戚浩也知道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去找二哥,可是身體不聽使喚,雙眼失焦,像個小孩內(nèi)疚委屈喃喃地說道,「阿妹…怎么辦……我真的很沒有用...」
身邊的人幾乎都接近崩潰的邊緣,他在這關(guān)頭也是拼命了在克制自己。
蕭昕媛蹲下身,緩緩把顫抖著身子的傅戚浩抱緊,像哄孩子般輕輕拍著他的背,「不是你的錯,誰也不會想到會這樣。阿鋒這么疼你,他不會怪你的。」
在快被現(xiàn)實擊垮的人面前,她顯得異常冷靜,仿佛自己的情緒可以放在一邊等下再處理。
終于感受到一絲溫暖的傅戚浩再也忍不住掩面失聲痛哭。
他像在溺水之際抓住了一片流木,在恐慌之中得到救贖后情緒終于得到釋放。
「我好怕...我不要二哥有事!」他哭得全身顫抖。她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眼淚在眶里打轉(zhuǎn)。
她不可以哭,不可以,因為她仍相信。
快滿26歲的的傅戚鋒,正從青春走向成熟。明明忍了這么久的人生才終于要正式開始…
她堅信阿鋒不會不告而別。
然而,當(dāng)手術(shù)室的門終于打開,推出來的,是傷痕累累,毫無聲息的傅戚鋒。
「阿鋒!」高天明不顧護(hù)士的阻止,急忙想站起來走傅戚鋒身邊。
為什么?
為什么?為什么?
——都是我的錯,是我要去泰國的,是我害他的。
他當(dāng)時應(yīng)該和戚鋒在一起的,他不該活下來。阿鋒都經(jīng)歷了什么?強大的內(nèi)疚感在心里糾結(jié),高天明絲毫沒有一絲活下來的慶幸。
回想被大海吞沒前傅戚鋒的最后一眼。
高天明仰著頭,忍不住涕泗交頤,哀慟哭號。
蕭棠茵別過臉。
傅戚文眼眶含淚。他真的以為自己有能力和人脈找到門路飛泰國并找到他們倆,就是找到了希望。可是親眼目睹弟弟臨終前連一句完整的句子都說不出來時,他內(nèi)心崩潰了,不知道該怎么向父母交代。挫敗感深深壓著他。
但身為這里最年長的人,他卻不得已必須堅持住。
傅戚文頹廢地?fù)u搖頭,不忍聽他們啼哭,轉(zhuǎn)身,卻見三弟和阿妹迎面而來。
傅戚浩大哭著沖上去抱住二哥逐漸冰冷的身體。
蕭昕媛則是站在不遠(yuǎn)處,茫然地看著傅戚鋒緊閉著的雙眼。
蕭棠茵見到妹妹來到,急忙擦干眼淚擔(dān)心地上前扶住她顫抖的雙肩,「阿妹...」
「騙人...」蕭昕媛喃喃道。
蕭棠茵含著淚搖頭,雙手把妹妹抱緊。
蕭昕媛像是失去了生命力,站在門口,不停不停地重復(fù),「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