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在京城上空,如同浸飽了水的破棉絮,沉甸甸地墜著。一場憋了許久的雨終究沒落下來,只把空氣攪得又濕又悶,凝滯不動,吸進肺里都帶著一股子河底淤泥的腥氣。玉帶河渾濁的河水被風吹得微微起皺,嗚咽著拍打兩岸濕滑的石階。岸邊,一群衙役和幾個穿著仵作青衫的人圍作一團,個個面色凝重,如臨大敵。更遠處,探頭探腦的百姓被衙役粗聲呵斥著,勉強隔開一段距離,嗡嗡的議論聲像是悶雷滾過河面。
“都讓開!讓開!別擋著道!”一個年輕衙役的聲音帶著壓不住的驚惶,撥開人群,幾乎是拖著一個人沖進來,“王頭兒,人帶來了!新來的插班生!”
被拉進來的正是雷隱歌。她身上那件略顯寬大的仵作學徒青布袍沾了些塵土,臉上卻沒什么慌亂。一雙眸子清亮銳利,越過擋在前面衙役的肩膀,瞬間便鎖定了河灘上那具被草席半遮半掩的尸體。那股濃烈的、帶著水腥氣的腐臭味撲面而來,混雜在濕悶的空氣里,異常刺鼻。
地上那具男尸腫脹得極其駭人,像一只被吹脹到極限、隨時會爆開的皮囊。皮膚被撐得發亮,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紫色,上面布滿了被水流和魚蝦啃噬過的斑駁痕跡,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面目。尸體仰面躺著,四肢怪異地攤開,被水泡得發白發脹的手指微微蜷曲,指甲縫里塞滿了黑褐色的河泥。
仵作班的教習王振,一個干瘦精悍的中年人,正蹲在尸體旁,眉頭擰成一個死結。他用一根細木棍小心翼翼地撥弄著尸體腫脹的脖頸,又探了探口鼻,隨即站起身,對著負責此案的捕頭趙鐵山搖搖頭,聲音沉郁:“趙捕頭,沒別的了。看這情形,全身腫脹發紫,口鼻有淤泥,典型的溺水而亡。這玉帶河每年都得收幾個這樣的糊涂鬼,唉,拖走吧,讓家人來認尸,早些入土為安?!?/p>
趙鐵山是個方臉闊口的漢子,聞言嘆了口氣,揮揮手:“唉,又是水鬼索命?真他娘的晦氣!弟兄們,搭把手,準備抬……”
“等等!”
清冷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柄薄薄的柳葉刀,瞬間劃破了周遭沉重的嘆息和議論。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釘在出聲者身上——那個新來的、看起來過分年輕的仵作班插班生。
雷隱歌在王振略帶不悅和眾人驚疑的目光中,徑直走到尸體旁。她無視了那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腐臭,更無視了周圍投來的或質疑或好奇的視線,毫不猶豫地蹲下身。她沒有用任何工具,只伸出右手,指尖穩穩地落在尸體那鼓脹得如同十月懷胎的腹部。那觸感冰冷、堅硬,帶著一種不祥的彈性。
指尖下傳來的觸感異常清晰。不是柔軟的水囊感,而是一種充滿張力的、飽脹的氣體感,硬邦邦地頂著她的指腹。她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掠過尸體青紫腫脹的皮膚,掠過口鼻處沾染的少量淤泥,最終停留在那雙因腫脹而微微外凸、卻異常干凈的眼瞼上。溺水者因劇烈掙扎,眼瞼結膜下常有點狀出血,像細密的紅砂,可這雙眼睛周圍,除了水泡的浮腫,什么都沒有。
“王教習,”雷隱歌抬起頭,聲音平靜無波,清晰地穿透了河岸的嘈雜,“這不是溺水?!?/p>
“什么?”王振一愣,隨即臉上浮起被冒犯的慍怒,“胡鬧!你才入班幾日?連尸斑水浸都未必認得全!這全身腫脹,口鼻淤泥,不是溺水是什么?莫非他還能是自己跳進水里憋死的?”
雷隱歌的手指依舊按在尸體那鼓脹如鼓的腹部,指尖微微用力:“不是水?!彼D了頓,迎向王振慍怒的目光和趙鐵山等人驚疑不定的眼神,一字一頓地補充道,“是氣。大量的腐敗氣體,撐脹了腹腔和胸腔。”
周圍瞬間一片死寂。連遠處百姓的議論聲都仿佛被掐斷了。只有渾濁的玉帶河水還在不知疲倦地嗚咽流淌。
“氣?”王振像是聽到了天方夜譚,隨即嗤笑一聲,帶著老資格被挑戰的輕蔑,“荒謬!尸體在水里泡久了,肚子里脹氣有什么稀奇?你……”
“尋常尸體的腐敗脹氣,是緩慢形成的,腹壁相對柔軟?!崩纂[歌打斷他,聲音依舊冷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但這具尸體的腹壁,堅硬緊繃如鼓皮,指壓反彈極快。這絕非自然腐敗形成的脹氣速度能達到的。而且,”她的目光轉向尸體的頭部,“眼瞼結膜下毫無出血點,口鼻處的淤泥量太少,太淺,更像是死后被水流沖刷沾染,而非生前溺水掙扎吸入。”
她站起身,環視一圈。周圍的衙役、仵作,包括趙鐵山和王振,臉上都寫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她知道僅憑言語無法徹底說服這些浸淫在舊法里的老手。
“真相,就在這腔子里。”她的目光落回那具駭人的腫脹尸體,“剖開它,一看便知?!?/p>
“剖……剖開?”王振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驚恐,“你瘋了!死者為大!況且這光天化日之下,豈能如此褻瀆尸身!官府也沒有這個先例!”他急急看向趙鐵山,“趙捕頭,您看這……”
趙鐵山眉頭緊鎖,眼神在雷隱歌那張異常鎮定的年輕臉龐和地上那具詭異的尸體之間來回逡巡。這案子本就透著邪門,若真不是尋常溺水……他咬了咬牙,看著雷隱歌那雙沉靜卻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一種莫名的信任感壓倒了固有的疑慮。
“雷……雷姑娘,”趙鐵山的聲音有些干澀,他下意識地用了更正式的稱呼,“你……真有把握?”
“九成?!崩纂[歌的回答簡潔有力。她不需要十成,法醫的結論本就建立在證據鏈上,而證據,即將在她手中呈現。
“好!”趙鐵山猛地一揮手,下了決心,聲音洪亮起來,既是命令也是驅趕,“清場!閑雜人等,退后二十步!王教習,給她拿家伙!”他又指著幾個強壯的衙役,“你們幾個,守住這邊,別讓任何人靠近!”
人群被衙役們粗魯地往后驅趕,驚疑不定的議論聲浪更高了。王振臉色鐵青,嘴唇哆嗦著,最終還是從隨身的木箱里,取出一把用油布包裹的鋒利解手刀,動作僵硬地遞給雷隱歌,眼神復雜,既有憤怒,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懼。
河風似乎更冷了。雷隱歌接過那柄沉甸甸的短刀。刀身狹長,刃口在陰郁的天光下泛著幽冷的寒芒。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那屬于現代法醫程皎的、面對解剖臺時特有的冷靜專注,以及屬于雷隱歌的、一絲面對未知與挑戰的凜然。她重新蹲下身,目光銳利地鎖定在尸體胸骨下方、劍突的位置。
刀刃穩穩落下。沒有半分猶豫,精準而利落。
嗤——
并非預想中皮肉割裂的滯澀聲響,而是一種詭異的、如同刺破一個巨大氣泡的、帶著強大內壓的泄氣聲!刀刃切入的瞬間,一股難以形容的、高度腐敗的惡臭氣體猛地從切口噴射而出!那氣體肉眼可見,帶著灰白色的渾濁,如同一條毒蛇驟然竄出!
“嘔——”
“天爺??!”
“臭死人了!”
圍在近處的幾個衙役首當其沖,這股濃縮了死亡腐敗精華的氣體如同無形的重拳狠狠砸在他們的嗅覺神經上。有人當場彎腰劇烈嘔吐起來,穢物濺了一地。有人臉色煞白,踉蹌著連連后退,拼命用手捂住口鼻。就連經驗老道的趙鐵山和王振,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威力驚人的惡臭熏得眼前發黑,胃里翻江倒海,強忍著才沒當場出丑。遠處被驅趕開的百姓更是騷動一片,驚呼和干嘔聲此起彼伏。
雷隱歌卻仿佛置身于一個無形的防護罩中。她屏住呼吸,眼神銳利如初,動作沒有絲毫停滯。手腕沉穩有力,沿著預想的解剖線,刀刃繼續向下、向兩側劃開。腐敗的皮下脂肪和肌層暴露出來,呈現出一種令人作嘔的灰黃油膩色澤。當胸腔被徹底打開,一股更為濃烈的腐敗液體混著半凝固的血塊緩緩溢出。但更觸目驚心的,是胸腔和腹腔內那異常巨大的空間——整個胸腹腔的臟器,心、肺、肝、胃……都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嚴重擠壓、移位、變形,緊緊貼在脊柱和后腹壁上!仿佛里面曾有一個巨大的、無形的球體占據了所有空間,此刻球體消失,只留下被暴力撐開又塌陷的殘局。
“看這里。”雷隱歌的聲音穿透了惡臭和嘔吐聲,清晰地傳入強忍著不適、勉強湊近觀察的趙鐵山和王振耳中。她用刀尖撥開腐敗的胃壁組織。胃壁薄得近乎透明,上面布滿了大片大片深紫紅色的瘀斑,那是黏膜下血管在巨大壓力下破裂出血形成的痕跡?!拔副诒粨蔚綐O限,多處出血。這不是死后自然腐敗能造成的壓力。”她的刀尖又指向胃內殘留的、散發著濃烈酸腐酒氣的糜爛糊狀物,“大量高度發酵的液體殘留,酒味濃烈。死者生前,被人強行灌入了遠超承受極限的、正在劇烈發酵的酒液或者類似的東西。這些液體在密閉的胃里急速發酵,產生了海量的氣體?!?/p>
她抬起頭,目光掃過趙鐵山震驚的臉和王振慘白如紙、寫滿難以置信的面孔,聲音斬釘截鐵:“巨大的氣壓從內部撐爆了胃部,瞬間壓迫心臟和肺部,導致窒息死亡!然后,兇手將他拋入玉帶河,利用水流和尸體本身的腐敗腫脹,偽裝成意外溺水!這不是意外,是謀殺!一場精心設計的、利用人體內部反應進行的謀殺!”
河岸一片死寂。只有風掠過渾濁水面的嗚咽,和遠處百姓壓抑的、帶著恐懼的嗡嗡聲。嘔吐過的衙役們扶著膝蓋,驚魂未定地看著那具被剖開的恐怖尸體,又看看蹲在尸體旁、神情冷峻如同石刻的年輕女子,眼神里充滿了敬畏和后怕。王振嘴唇翕動,想反駁什么,目光觸及那被巨大氣壓蹂躪得變形移位的臟器,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額角的冷汗。
趙鐵山死死盯著那打開的胸腔腹腔,看著那些被擠壓得不成樣子的臟器,仿佛第一次真正理解了“謀殺”二字的陰狠與殘酷。他猛地抬頭,看向雷隱歌,眼神復雜至極:“雷姑娘…你…你剛才說,死者是被灌了…正在發酵的酒?這…這如何能證明?胃里的東西都爛成這樣了……”
“證明?”一個清越含笑的男聲,帶著一絲慵懶的玩味,突兀地插了進來,打破了現場沉重而肅殺的氣氛,“這還不夠明顯么,趙捕頭?這位小仵作已然將兇手的手段剖解得淋漓盡致了?!?/p>
眾人循聲望去。
只見不遠處一株枝葉繁茂的垂柳下,不知何時多了一道人影。那人斜倚著斑駁的樹干,姿態閑適得仿佛在自家后花園賞景。一身云水藍的錦緞長袍,衣料華貴,在陰郁的天色下依舊流淌著溫潤的光澤。腰間束著同色玉帶,綴著一枚質地上乘、雕工精細的螭龍紋玉佩。他手中執著一柄素雅的湘妃竹折扇,并未打開,只是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敲擊著掌心。面容俊美得近乎有些鋒利,長眉斜飛入鬢,一雙鳳眼微挑,眸色深邃,此刻正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和一絲若有似無的戲謔笑意,越過眾人,精準地落在蹲在尸體旁的雷隱歌身上。
正是沈晝白。
雷隱歌心頭猛地一跳。是他!那個在黑店驚鴻一瞥、身佩可疑玉佩的貴公子!他怎么會出現在這里?是巧合,還是……
沈晝白仿佛沒看見趙鐵山瞬間變得恭敬又緊張的神色,也沒在意周圍衙役們投來的敬畏目光,他唇角噙著那抹讓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步履從容地踱了過來。昂貴的錦靴踏過濕濘的河灘,卻纖塵不染。他在離尸體幾步遠的地方站定,目光掃過那被剖開的、慘不忍睹的胸腹腔,又回到雷隱歌沾了些許污跡卻依舊沉靜的臉上。
“嘖,”他輕輕搖頭,語氣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惋惜,如同點評一件不甚完美的藝術品,“手法倒是新奇,心思也算得上縝密。小仵作,你這手‘庖丁解?!谋臼?,確實令人大開眼界?!鄙裙窃谒揲L的指間轉了個圈,那雙深邃的鳳眼微微瞇起,笑意更深,卻透著一股涼意,“只是,鋒芒太露,不知藏拙。在這京城的水里撲騰,光有本事可不夠。當心引火燒身,這火,可未必是你能撲得滅的?!?/p>
警告?試探?還是某種居高臨下的“關心”?
雷隱歌緩緩站起身,毫不避諱地迎上沈晝白審視的目光。他話語里的敲打和那絲若有似無的優越感,像一根細刺扎進心里。她臉上沒什么表情,只在心底冷笑一聲。解剖刀冰冷的觸感還留在指尖,帶著尸體腐敗的氣息和剛剛揭穿的死亡陰謀。她抬手,用還算干凈的袖口內里,隨意擦了擦臉頰上濺到的一星半點污跡。
“火?”她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解剖刀般的冷冽和直指核心的銳利,“我只怕有些人,連‘引火’的資格都沒有,就急著對滅火的人指手畫腳?!彼哪抗?,如同最精準的探針,瞬間鎖死在沈晝白腰間那塊溫潤的螭龍玉佩上。那玉佩的掛繩末端,一個不起眼的地方,似乎殘留著一點極其微小的、不易察覺的磨損痕跡,像是曾被什么尖銳的東西猛地刮擦過,斷掉了一小截絲線。
雷隱歌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卻極具挑釁意味的弧度,話鋒陡然一轉,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遞出:“沈公子若有這份閑情逸致站在這里看戲,不如勞駕您高貴的眼睛幫我瞧瞧——這死者腰帶上,那個明顯被暴力扯斷的玉佩掛扣,斷口如此新鮮粗糙,上面…會不會恰好殘留著您腰間這種名貴螭龍玉佩的絲線茬口?”
空氣瞬間凝固了。
風似乎也停了。玉帶河渾濁的水聲變得遙遠模糊。所有人的目光,驚疑的、探究的、難以置信的,如同實質的箭矢,齊刷刷地從雷隱歌身上,猛地射向沈晝白腰間那塊溫潤華貴的玉佩!
沈晝白唇邊那抹慣常的、從容不迫的笑意,第一次,極其明顯地僵住了。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慵懶戲謔的鳳眼里,剎那間掠過一絲猝不及防的銳利寒芒,如同平靜湖面下驟然竄出的毒蛇,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他握著湘妃竹扇骨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骨節微微泛白。
趙鐵山倒抽一口冷氣,看看雷隱歌,又看看沈晝白,額頭瞬間沁出豆大的汗珠,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雷隱歌清晰地捕捉到了沈晝白那一閃而逝的失態。她心中冷笑更甚,面上卻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沉靜。她不再看沈晝白,仿佛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質問只是隨口一提。她轉向趙鐵山,語氣恢復了公事公辦的冷靜:“趙捕頭,死者身份是關鍵。煩請立刻排查近日城內失蹤的、體型與此人相仿的青壯男子,尤其留意近期是否有大量飲酒或參與酒宴的記錄。另外,”她指了指尸體被粗暴扯壞的腰帶部位,“仔細收集這掛扣斷裂處的所有殘留物,一絲纖維都不要放過?!?/p>
趙鐵山如夢初醒,連連點頭,聲音還有些發緊:“是,是!雷姑娘放心!我親自督辦!”他立刻轉身,厲聲呼喝手下衙役行動起來,封鎖現場,仔細搜索,驅散人群,動作比剛才麻利了十倍不止。
沈晝白臉上的僵硬只持續了極其短暫的一瞬。那絲寒芒迅速隱沒,快得如同從未出現過。他唇角的弧度重新揚起,甚至比之前更深了幾分,只是那笑意并未抵達眼底,反而襯得那雙深邃的眸子更加幽暗莫測。他“啪”地一聲,終于打開了手中那把一直把玩的湘妃竹折扇,慢條斯理地輕搖了兩下,扇面上繪著疏朗的山水,與他此刻幽深的眼神形成詭異的反差。
“呵,”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從他喉間逸出,目光如同帶著實質的重量,沉沉地落在雷隱歌忙碌的背影上,帶著一種全新的、混合了審視與濃厚興味的探究,“有趣。真是越來越有趣了。”那目光如有實質,像冰冷的蛇信舔舐過她的后頸。
雷隱歌正指揮著兩個強忍著不適的衙役小心收斂尸體,將重要的胃內容物用油紙包好。她沒有回頭,卻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道黏在背上的視線。那視線里沒有了之前的輕慢和居高臨下的“勸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冒犯后的冰冷審視,以及一種獵人發現新奇獵物般的、令人極度不適的濃烈興趣。
她蹲下身,仔細檢查尸體被扯壞的腰帶掛扣處。斷裂的皮革茬口粗糙翻卷,幾根堅韌的絲線被生生扯斷,斷頭散亂。她小心翼翼地用鑷子夾起其中幾根殘留的、帶著特殊捻金光澤的深藍色絲線,放入一個干凈的油紙小袋中。指尖的動作穩定而精準,仿佛身后那令人如芒在背的目光不存在。
“雷姑娘,”王振不知何時湊了過來,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后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討好,他瞥了一眼遠處柳樹下那抹依舊未動的藍色身影,“您…您剛才……”他似乎想問什么,又不敢問出口,眼神閃爍。
雷隱歌封好油紙袋,站起身,目光平靜地看向王振,仿佛剛才那場針對權貴的驚險指控從未發生:“王教習,尸體腐敗嚴重,需盡快處理。驗尸格目我會詳細呈報?!彼穆曇羲钠桨朔€,聽不出任何情緒。
王振看著眼前這張年輕卻異常沉靜的臉,再想想剛才那石破天驚的剖驗和質問,一股寒意混合著敬畏從心底升起。他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喏喏地應了一聲:“是…是…”
渾濁的玉帶河水依舊沉默地流淌,沖刷著岸邊的淤泥,也沖刷著剛剛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血腥陰謀。衙役們忙碌地收斂著尸體,清理著現場殘留的污穢。遠處圍觀的百姓被徹底驅散,只留下嗡嗡的余音在濕悶的空氣里飄蕩。
柳樹下,那抹云水藍的身影終于動了。沈晝白合攏折扇,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河灘上那個穿著仵作青袍、脊背挺直的纖細身影,眼神幽邃如深潭。隨即,他轉身,步履依舊從容優雅,仿佛只是看完了一場不甚精彩的雜耍,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垂柳掩映的小徑深處。
雷隱歌的目光從沈晝白消失的方向收回,落在手中那個小小的油紙袋上。里面幾根深藍色的、帶著捻金光澤的絲線在陰郁的天光下,泛著冰冷而微弱的光。玉帶河的風帶著水腥氣和殘留的尸臭,吹動她額前的碎發。
水面之下,暗流洶涌。這具浮尸揭開的,恐怕僅僅只是一個巨大漩渦的邊緣。而那個叫沈晝白的男人,還有他腰間那塊螭龍玉佩,已然被這湍急的暗流,死死地纏繞了進來。停尸房里教頭藏尸的密室,還有撞破沈晝白秘密的夜晚……她嗅到了更濃重的陰謀氣息,如同這玉帶河底沉淀了百年的淤泥,正被一只無形的手,緩緩攪動起來。
風掠過河面,卷起一絲寒意。雷隱歌握緊了手中的油紙袋,指尖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