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歌……”
那微弱得如同風中游絲、破碎不堪的囈語,卻像一道裹挾著九天雷霆的巨錘,狠狠砸在雷隱歌的耳膜深處,震得她魂靈都在顫抖!
阿歌!
這個只存在于雷府最深處、只屬于血脈至親和極少數(shù)心腹舊仆的乳名!這個隨著雷家滿門喋血、祖宅付之一炬而徹底埋葬在灰燼與血淚中的名字!此刻,竟從這個身份成謎、立場曖昧、剛剛替她擋下致命一刀卻又身中劇毒的沈晝白口中,在瀕死的昏迷里,如此痛苦、如此依戀地呼喚出來!
剎那間,所有紛亂的思緒、掙扎的疑慮、冰冷的殺意,都被這石破天驚的兩個字轟得粉碎!雷隱歌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連指尖捏著的那枚溫潤的雷鳥玉佩都忘了松開。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只有那聲“阿歌”在死寂的洞穴里反復回蕩,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哀慟,狠狠撞在她塵封了太久、早已冰封的心臟之上。
沈晝白……他怎么會知道這個名字?!他怎么會……
就在她心神劇震、幾乎無法思考之際,沈晝白的狀況卻在急劇惡化!他身體猛地弓起,又重重砸回冰冷的巖石,發(fā)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野獸瀕死的嘶吼。灰敗的臉上泛起一陣妖異的潮紅,嘴唇的青紫色迅速加深,甚至隱隱透出一抹詭異的黑。原本微弱急促的呼吸驟然變得斷續(xù)艱難,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胸腔深處拉風箱般的可怕雜音,每一次呼氣都帶著濃烈的、腐敗的腥甜氣息!傷口處被布條緊緊壓迫的地方,粘稠發(fā)黑的血液如同找到了縫隙的毒蛇,頑強地、緩慢地滲透出來,在濕冷的衣料上暈開更大的深暗污跡。
毒素反噬!毒火攻心!再不施救,頃刻斃命!
那聲“阿歌”帶來的滔天巨浪,瞬間被眼前這迫在眉睫的死亡威脅強行壓下!雷隱歌猛地一個激靈,從巨大的震驚中強行掙脫出來!無論沈晝白是誰,無論他為何知道那個名字,無論這枚雷鳥玉佩意味著什么……他不能死!至少,不能現(xiàn)在死在這里!
她必須救他!
這個念頭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堅定。她一把松開緊攥的玉佩(那玉佩溫潤的觸感仿佛還殘留在掌心),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探針,再次掃向洞壁角落那些在昏暗光線下影影綽綽的植物。紫花地丁……不行!藥力太弱!
她的視線焦急地掠過那些形態(tài)各異的野草,突然,在一叢半枯的藤蔓掩蓋下,幾株矮小不起眼的、葉片呈狹長披針形、邊緣帶著細密鋸齒的植物吸引了她的注意!那葉片在極其微弱的光線下,隱隱透出一種獨特的灰綠色光澤!
“鬼箭羽?!”雷隱歌幾乎是撲了過去,指尖顫抖地捻起一片葉子,湊到鼻尖。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辛辣苦澀的氣息鉆入鼻腔!
沒錯!是鬼箭羽!這種劇毒之物,生長環(huán)境苛刻,極其罕見,本身毒性猛烈,但其根莖經過特殊炮制后,卻是一種以毒攻毒、克制多種陰寒劇毒的猛藥!其辛辣苦澀之氣,正是它的特征!
她來不及細想為何這種稀有毒草會生長在這個陰暗洞穴,也顧不得炮制手法是否嚴謹。沈晝白危在旦夕,只能死馬當活馬醫(yī)!
她拔出匕首,飛快地刨開那幾株鬼箭羽根部濕冷的泥土,小心翼翼地挖出幾段短小、卻異常肥厚、帶著辛辣土腥氣的根莖。她將根莖在還算干凈的里衣殘布上用力擦拭掉泥土,然后毫不猶豫地塞進嘴里,用盡全身力氣咀嚼起來!
一股難以形容的、如同火焰混合著無數(shù)鋼針的劇痛和辛辣瞬間充斥整個口腔!唾液瘋狂分泌,又被那霸道的味道刺激得幾乎要嘔吐出來!她強忍著,牙齦都被這狂暴的藥力刺激得生疼,額頭上瞬間布滿了細密的汗珠。
終于,那堅硬的根莖被她嚼成了粘稠苦澀的藥泥。她俯下身,一手捏開沈晝白緊閉的、泛著青黑色的牙關,另一只手將那團散發(fā)著致命辛辣氣息的藥泥,毫不猶豫地塞進了他的口中!
“咽下去!沈晝白!給我咽下去!”她低吼著,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絲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恐懼。她用手掌緊緊捂住他的嘴,強迫他做出吞咽的動作。
昏迷中的沈晝白似乎感受到了那侵入喉管的、如同巖漿般滾燙辛辣的刺激,喉嚨劇烈地痙攣起來,身體本能地掙扎抗拒。雷隱歌用盡全身力氣壓住他,死死捂住他的嘴。
“吞!!”她的聲音帶著一絲破音。
終于,在幾次劇烈的嗆咳和干嘔后,沈晝白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將那團混合著她唾液和鬼箭羽根莖的藥泥,強行咽了下去!
做完這一切,雷隱歌幾乎虛脫,癱坐在冰冷的巖石上,口腔里那火燒火燎的劇痛和麻木感尚未消退,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她死死盯著沈晝白的臉,連呼吸都屏住了。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爬行。
幾息……十幾息……幾十息……
沈晝白臉上的妖異潮紅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那深重的青紫色雖然依舊,但嘴唇邊緣那抹駭人的黑色卻淡去了少許!最明顯的是呼吸!那如同破舊風箱般可怕的雜音減弱了,呼吸雖然依舊微弱,卻變得稍微平穩(wěn)、悠長了一些!傷口處滲出的血液,顏色似乎也……不那么粘稠發(fā)黑了?
鬼箭羽!起效了!雖然霸道,雖然兇險,但它真的暫時壓制住了那混合劇毒的肆虐!
雷隱歌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緊繃到極限的神經終于稍稍松弛了一瞬。一股劫后余生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她靠在冰冷的洞壁上,左腿被石頭劃破的傷口傳來陣陣刺痛,提醒著她方才的兇險。
她低頭,攤開手掌。那枚羊脂白玉佩安靜地躺在掌心,在昏暗的光線下,那振翅欲飛的雷鳥圖騰,線條依舊冰冷而清晰。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玉佩邊緣的溫潤,目光復雜地投向依舊昏迷、但氣息終于不再繼續(xù)惡化的沈晝白。
阿歌……雷鳥玉佩……
他替她擋刀時那決絕的背影……
錦瑟指甲縫里沈府庫房的金箔……
還有他那深不可測的眼神,時而冰冷警告,時而又似乎藏著難以言說的痛苦……
這一切的碎片,如同散落在迷霧中的拼圖,瘋狂地在她腦海中旋轉、碰撞。一個大膽得近乎荒謬、卻又似乎能解釋所有矛盾的念頭,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鬼火,在她心頭猛地燃起!
難道……難道沈晝白……他根本就不是沈家血脈?!
這個念頭一旦滋生,便如同藤蔓般瘋狂纏繞!雷家滅門血案……沈家在此案中扮演的角色一直撲朔迷離,是袖手旁觀?是推波助瀾?還是……直接參與者?沈晝白身上這枚雷家核心信物,他那聲痛苦的“阿歌”呼喚……如果他不是沈家子,而是……雷家遺孤?!
不!這太瘋狂了!雷家滿門被屠,若真有遺孤,如何會流落沈家?還被沈家視為嫡子培養(yǎng)?沈家怎會容忍一個仇人之子占據如此高位?沈晝白自己……他知道嗎?如果知道,他這些年……是如何在沈家立足的?他替她擋刀,是出于同為雷家血脈的護佑?還是另有所圖?
無數(shù)的問題如同亂麻,將她的思緒攪得天翻地覆。她看著沈晝白那張在昏暗中依舊俊朗、卻寫滿痛苦與蒼白的臉,只覺得眼前這個人,比她驗過的任何一具尸體,比她破解過的任何一樁奇案,都要復雜難解千萬倍!
就在這時,洞外遠處隱隱傳來了幾聲模糊的犬吠!
雷隱歌悚然一驚!沈府的追兵?!他們竟然動用了獵犬?!
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后背!沈晝白重傷未醒,她自己也體力透支,還帶著腿傷,一旦被獵犬追蹤到這個洞穴,絕無生路!
必須立刻轉移!
她掙扎著站起,顧不得左腿鉆心的疼痛,再次架起昏迷的沈晝白。他的身體依舊沉重,但氣息比之前平穩(wěn)了許多。她咬著牙,拖著他,踉蹌著走出洞口。借著稀薄的月光和遠處隱約的火光判斷方向,她選擇了一條與犬吠聲來源相反、通往更深處荒僻山林的小徑。
每一步都異常艱難,濕冷的夜行衣貼在身上,帶來刺骨的寒意。沈晝白的重量幾乎壓垮了她,每一次拖動都牽扯著她左腿的傷口,鮮血混合著泥水,在褲腿上洇開深色的痕跡。身后的犬吠聲似乎更清晰了一些,還夾雜著人聲的呼喝。
她拼盡全力,幾乎是憑著本能和一股不肯放棄的狠勁在支撐。不知走了多久,翻過一道長滿荊棘的土坡,眼前豁然開朗。一片黑沉沉的、連綿的屋宇輪廓出現(xiàn)在山坡之下,在慘淡的月光中如同蟄伏的巨獸。
不是沈府。這片建筑群雖然同樣高墻深院,但風格更為古樸肅穆,透著一股歷經風雨的滄桑和……揮之不去的死寂與荒涼感。許多房屋的屋頂已經坍塌,殘垣斷壁在月光下投下扭曲的陰影。
這是……城郊那片廢棄多年的古宅區(qū)?其中似乎就有……被大火焚毀后、再無人敢靠近的——雷家祖宅?!
雷隱歌的心猛地一跳!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牽引!她來不及細想,架著沈晝白,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下土坡,朝著那片沉寂在黑暗與廢墟中的雷家祖宅沖去!
祖宅的大門早已腐朽倒塌,只剩下半截焦黑的石質門框。院內荒草叢生,高過膝蓋,淹沒了昔日的路徑。燒得只剩下骨架的亭臺樓閣如同猙獰的鬼影,在夜風中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焦糊味和草木腐朽的氣息,混雜著泥土的腥氣。
雷隱歌拖著沈晝白,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荒蕪的前院,憑著模糊的記憶和直覺,朝著祖宅深處、原本屬于父親書房所在的院落方向挪去。那里是火勢最輕的地方,或許還能找到半間可以容身的殘屋。
終于,在一片半塌的、爬滿了枯藤的院墻角落,她看到了一間相對完整的偏房。屋頂塌了一半,但剩下的一半瓦片還算完整,墻壁也大體完好,只是門窗早已不知所蹤,只剩下黑洞洞的入口。
她將沈晝白小心地安置在墻角一堆相對干燥的枯草上,自己則累得幾乎癱倒在地,靠著冰冷的墻壁大口喘氣。左腿的傷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疲憊不堪的身體。
暫時……安全了。她側耳傾聽,遠處的犬吠聲似乎被這片荒蕪的廢墟隔絕了,變得模糊不清。
她撕下相對干凈的里衣下擺,忍著痛,摸索著給自己腿上的傷口做了簡單的包扎止血。做完這一切,她才有余力再次觀察沈晝白的情況。鬼箭羽的藥效似乎在持續(xù),他的臉色雖然依舊蒼白,但嘴唇的青紫色又淡了一些,呼吸也更加平穩(wěn)悠長,甚至眉頭都微微舒展了一些。看來性命暫時是無憂了。
雷隱歌稍稍松了口氣,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他微微敞開的衣襟處。那枚雷鳥玉佩,被她塞回了他的衣內。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再次將它取了出來。
冰涼的玉佩握在掌心,那振翅雷鳥的圖騰在從殘破屋頂漏下的慘淡月光下,線條清晰得刺眼。她摩挲著玉佩的邊緣,指尖傳來一種極其細微的、不同于玉質的、略帶彈性的觸感。
這感覺……很熟悉!是某種特制的、極其堅韌的魚鰾膠!
她心中一動,立刻將玉佩翻轉過來,湊近月光仔細查看背面。背面光滑如鏡,但在靠近邊緣的一個極其隱蔽的角落,借著月光傾斜的角度,她赫然發(fā)現(xiàn)了一道極其細微、幾乎與玉質紋理融為一體的——縫隙!
這玉佩……竟是中空的?!
一個大膽的念頭瞬間攫住了她!她毫不猶豫地用指甲,沿著那道細微的縫隙,小心翼翼地摳動。那特制的魚鰾膠雖然堅韌,但經過多年體溫的浸潤和摩挲,粘性早已減弱。在雷隱歌耐心而精準的操作下,只聽極其輕微的“咔噠”一聲微響,玉佩的背面,竟被她如同開啟一個微型機關盒般,輕輕撬開了!
一枚被卷成細小紙卷、用薄如蟬翼的油紙包裹著的東西,靜靜地躺在玉佩中空的夾層里!
雷隱歌的心跳驟然加速!她屏住呼吸,指尖顫抖著,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個微小的油紙卷,再一層層地、極其輕柔地展開。
油紙內層,包裹著的是一小片薄如蟬翼的……皮?不!是某種經過特殊鞣制處理的、極其柔韌的、近乎透明的絲絹!
絲絹上,用極其微小的、卻異常清晰剛勁的朱砂字跡,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蠅頭小楷!
雷隱歌湊到月光能照到的地方,凝神細看。開篇幾行字,便如同驚雷般在她眼前炸開:
「吾兒晝白親啟:
見此血書,汝當知身世之秘。汝非沈氏骨肉,乃雷氏嫡脈遺孤。汝母雷氏驚鴻,吾妻也。沈氏覬覦雷家《九章玄機圖》與礦脈圖,構陷雷家謀逆,屠戮滿門。吾與驚鴻攜汝逃至沈府外院密道,追兵至。驚鴻為護汝周全,將尚在襁褓之汝托付于沈氏老仆忠叔,命其攜汝混入沈府仆役之中,以沈氏庶子身份活命。驚鴻引開追兵,自刎于密道之外,以絕沈氏之疑。吾身中劇毒,自知難逃,留此書于信物夾層,盼吾兒有朝一日得見天日,為雷家昭雪,報此血海深仇!切!切!父雷正霆絕筆。」
轟隆——!
仿佛有萬鈞雷霆在雷隱歌的腦海中炸開!震得她魂飛魄散,眼前陣陣發(fā)黑!她死死攥著那片薄如蟬翼的血書絲絹,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
沈晝白……竟然是雷家遺孤!是她的……堂兄?!(雷正霆是雷隱歌父親的親兄長,雷家上一代家主!)
這……這怎么可能?!
巨大的荒謬感和排山倒海般的震驚讓她幾乎無法呼吸!所有關于沈晝白的謎團——他深不可測的城府、曖昧不明的態(tài)度、替她擋刀的決絕、那聲痛苦的“阿歌”、還有這枚貼身佩戴的雷鳥玉佩……在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一個驚心動魄、卻又合情合理的解釋!
他不是沈家人!他是雷家血脈!是背負著血海深仇、隱姓埋名、在仇人眼皮底下掙扎求存了二十年的雷家遺孤!
就在這時——
“咳……咳咳……”一陣劇烈的嗆咳聲自身旁響起。
雷隱歌猛地從巨大的沖擊中驚醒,下意識地將那片血書絲絹緊緊攥在手心,藏于身后。她轉頭看去。
沈晝白不知何時已經蘇醒過來。他艱難地撐開沉重的眼皮,眼神起初有些渙散迷茫,但很快,那深潭般的眸子便恢復了銳利和清明,帶著重傷初醒的虛弱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第一時間鎖定了近在咫尺的雷隱歌。
他的目光掃過她蒼白而震驚的臉,掃過她緊握在身后、微微顫抖的手,再掃過周圍這破敗荒涼、彌漫著焦糊氣息的環(huán)境……當他的視線落在那些熟悉的、被大火焚燒過的斷壁殘垣上時,瞳孔猛地一縮!一絲難以言喻的、混雜著痛苦、追憶和刻骨仇恨的復雜情緒,如同驚雷般在他眼底深處一閃而逝!
“雷家……祖宅?”他的聲音嘶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帶著重傷后的虛弱,卻異常清晰地吐出了這四個字。語氣不是疑問,而是近乎肯定的陳述。
他認得這里!
雷隱歌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她看著沈晝白那雙深不見底、此刻卻清晰地映照著廢墟陰影的眼睛,看著他臉上那無法偽裝的、對這片焦土的熟悉與痛楚……再無疑問了!
她緩緩地、帶著一種近乎悲愴的堅定,將那只緊握在身后的手,伸到了沈晝白的面前。攤開掌心。
那片薄如蟬翼、寫滿了朱砂血字的絲絹,靜靜地躺在她的掌心,在從殘破屋頂漏下的慘淡月光中,如同凝固的、泣血的控訴。
沈晝白的目光,瞬間定格在那片絲絹之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