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案大會設在京兆府衙最寬闊的演武場上,此刻卻無半分武夫悍勇之氣。三面搭起高臺,坐滿了刑部、大理寺的要員,京中幾大世家的家主,甚至還有兩位面容刻板、代表宗室的老王爺。空氣凝重得如同凝結的油脂,沉甸甸壓在每個人肩頭。正中開闊處,一字排開三張長桌,覆著刺眼的白布,勾勒出底下尸身或證物的輪廓——今日三樁懸案的謎底,便藏于其中。
我,雷隱歌,一身仵作班統一的靛藍粗布短打,袖口緊束,站在一群或白發蒼蒼、或神情倨傲的資深仵作與捕頭之間,顯得格格不入。無數道目光,帶著審視、輕蔑、好奇,刀子般刮過我的皮膚。我微微垂下眼,深吸一口氣,鼻腔里似乎還殘留著停尸房那混合了草藥與腐敗的獨特氣味,手指下意識地在袖中捻了捻,仿佛還能感受到昨夜潛入沈府密室時,指尖觸碰到的冰冷石壁與那卷染血帛書的粗糙紋理——沈晝白之父,竟曾是雷家幸存者!這驚天秘密沉甸甸壓在心頭,幾乎讓我喘不過氣。然而此刻,我必須將這份驚濤駭浪死死按回心底,專注于眼前這關乎雷家昭雪起點的戰場。
“時辰到!”京兆尹李大人一聲高唱,銅鑼嗡鳴,聲震全場。“第一案,驗!”
白布被猛地掀開。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腥甜氣味瞬間彌漫開來,混雜著腐敗的酸臭。桌上躺著一具女尸,腫脹發青,面目難辨,腹部高高隆起如鼓。最刺眼的是她脖頸上那道深可見骨的勒痕,以及被撕扯得破爛不堪、沾滿污泥的華美錦緞衣裙。旁邊托盤里,靜靜躺著一只斷裂的、鑲著碩大東珠的金步搖。
“城南護城河撈起的無名女尸,”李大人聲音平板,“死因、身份、兇徒,限時半柱香,詳陳其要!”
幾位老仵作立刻上前,熟練地翻看尸身,檢查勒痕,又湊近去嗅聞口鼻和衣物。有人低聲議論:“看這穿著,非富即貴……”“腹大如鼓,莫非是懷了身孕溺斃?”“勒痕如此之深,更像是死后偽裝……”
我站在原地未動,目光銳利如鷹隼,將女尸從上到下,每一寸皮膚、每一片衣料的破損、每一處污漬的形態都烙印在腦海中。現代法醫積累的現場重建本能飛速運轉。突然,我目光鎖定在她微微蜷曲的左手——指甲縫深處,嵌著幾縷極細微的、深褐色的、不同于污泥的纖維絲!這絕不是護城河底之物。我迅速掃過托盤里的金步搖,斷裂的簪柄處,殘留著同樣色澤的、被強力拉扯留下的細微織物纖維!
“大人,”我聲音不高,卻在短暫的嘈雜議論中異常清晰,“此女非溺斃,亦非死于勒頸。勒痕是死后偽裝!”
“荒謬!”一個花白胡子的老仵作立刻呵斥,“無知小兒,尸身腫脹發青,口鼻有蕈形泡沫,分明是溺斃特征!勒痕如此之深,豈是死后能偽?”
我不為所動,指著女尸腹部:“若為溺斃,腹中積水,按壓應有水液滲出。但請細看其腹皮緊繃如鼓,叩診聲音沉悶如鼓,此乃腐敗氣體充盈之象,絕非腹水!此其一。”
我走到女尸頭部旁,指向其脖頸勒痕邊緣:“其二,請看此處皮下出血帶。若為生前勒頸,因血液尚能流動,勒痕邊緣應有明顯、顏色較深的皮下出血。但此痕邊緣清晰卻無出血帶,顏色與周圍腐敗皮膚幾無區別,分明是死后懸掛偽裝!”
我拿起托盤里斷裂的金步搖,將斷裂處展示給眾人,又指向女尸左手:“其三,她指甲縫中殘留的深褐色織物纖維,與這金步搖斷裂處強力拉扯留下的纖維,色澤、質地完全吻合!試問,若她是落水溺斃或被勒死,掙扎時扯斷發簪,纖維為何只存在于指甲縫和簪子斷裂處,其衣物、手掌卻無對應抓扯痕跡?分明是兇手在別處行兇后,取她發簪,用力扯下其貼身里衣一角或兇手自身衣物,纏繞于簪柄,再于死后用此物大力勒緊其脖頸,試圖偽造自縊或勒殺現場!而后拋尸護城河,以水掩蓋行兇地痕跡!”
我頓了頓,目光如電掃過全場:“其四,她衣衫雖破爛骯臟,但內里貼身小衣質地精良,繡有極其隱蔽的‘寶云閣’標記,此乃專供宮中采辦的上等絲線。其身份,極可能是某位顯貴府邸,甚至宮中有品級的女官!兇手在行兇時,必然與她有過近距離撕扯,其指甲縫中的纖維,便是來自兇手衣物!”
演武場一片死寂。方才斥責我的老仵作張著嘴,啞口無言。高臺上,宗室老王爺和幾位世家家主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李大人猛地一拍驚堂木:“詳查!速去寶云閣及宮中核實有無失蹤女官!封鎖消息!”
第一炷香,堪堪燃盡。我退回原位,感受到沈晝白從高臺投來的目光,那目光里不再是平日的慵懶戲謔,而是帶著一種深沉的、幾乎要將人穿透的審視與探究。我強壓下心頭因那密室秘密而泛起的波瀾,避開他的視線。
“第二案,驗!”李大人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第二塊白布掀開,沒有尸體,只有一堆零散的、沾著黑褐色干涸血跡的粗布破片,幾塊斷裂的、帶著碎肉和骨茬的人骨,以及一把沾滿凝固血跡、銹跡斑斑的厚重柴刀。
“西郊亂葬崗附近拾得,”李大人語調更沉,“疑為分尸案殘留。兇器、死者身份、行兇地、兇徒特征,限時半柱香!”
幾個經驗豐富的捕頭上前,拿起骨頭和布片仔細端詳。有人分析骨茬的斷裂方向,試圖判斷劈砍力度;有人研究布片的質地和破損邊緣,推測兇器類型;有人嗅聞血跡氣味,判斷時間。議論聲再起:“看這骨頭的斷口,柴刀鈍了,兇手力氣不小。”“這布…像是苦力穿的。”“血都發黑了,有些日子了。”
我并未立刻去碰那些令人作嘔的證物。我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一寸寸掠過每一塊碎骨、每一片染血的布、每一處柴刀上的銹跡與血垢。現代痕跡學與法醫人類學的知識在腦中瘋狂碰撞、篩選、組合。突然,我的目光死死釘在幾塊較大的、相對完整的骨骼上——那是幾段股骨和脛骨的殘片。骨頭的表面,尤其是關節部位,覆蓋著一層異常厚實、顏色發暗的骨質增生!這絕非一朝一夕形成。
我快步上前,不顧旁人詫異的目光,拿起那幾塊關鍵骨片,指尖細細摩挲那粗糙增生的表面,感受著其堅硬與獨特的紋理。接著,我拿起那把沉重的柴刀,并未看刀口,而是將刀柄末端湊近眼前,仔細尋找。果然!在刀柄末端包裹的粗糙麻繩縫隙深處,粘附著一丁點幾乎難以察覺的、深黃色的、帶著濃烈藥味的油脂狀殘留物!
“大人!”我朗聲道,“此非普通分尸案!死者身份特殊,兇手特征亦極為明顯!”
眾人目光再次聚焦。
“請看這些主要承重骨的表面,”我將骨片高高舉起,確保高臺也能看清,“這些異常增厚、色澤深暗的骨質增生!此乃長期、嚴重痹癥之典型表征,病入骨髓,非數十年苦寒勞損不能至此!死者生前,必是一位飽受痹癥折磨、行動極為不便的老者!此其一。”
我放下骨片,拿起那把柴刀:“其二,兇器在此。但請細看刀柄末端縫隙!”我指向那點深黃的油脂殘留,“此乃治療嚴重痹癥的虎骨追風膏!氣味濃烈獨特,經久不散!此藥膏粘稠油膩,兇手分尸時必然用力握持刀柄,藥膏便從指縫被強力擠壓滲入麻繩縫隙深處!兇手,必是同樣身患嚴重痹癥、常年使用此膏藥之人!且能揮動如此沉重柴刀分尸,其雖患病,力氣仍遠超常人,應為壯年男性!”
我拿起一塊較大的、邊緣相對整齊的粗布片,上面沾著大片黑褐血跡和少量泥土:“其三,這些衣物碎片雖骯臟破爛,但請細看其磨損方式和破口邊緣。肘部、膝部、肩背部磨損最為嚴重,且破口多為反復摩擦撕裂狀,非利器一次性割裂。結合死者嚴重痹癥特征,此衣更似常年匍匐或跪行乞討者所穿!死者身份,極可能是西郊一帶,某位患有嚴重痹癥、只能爬行或跪地乞討的老年乞丐!”
我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行兇地,必在死者熟悉且相對隱蔽的棲身之所附近,如破廟、橋洞!兇手同為痹癥患者,極可能因爭奪地盤、乞討所得,或純粹病痛折磨下的瘋狂泄憤而殺人分尸!范圍已縮至極小!”
全場再次陷入一種震驚的寂靜。幾個捕頭拿著骨片和柴刀,對照著我的分析,臉上露出恍然大悟又難以置信的神情。高臺上,李大人急促地對身邊記錄的書吏下令:“快!立刻排查西郊所有破廟、橋洞,尋找有嚴重痹癥的老年乞丐!同時查訪附近同樣患病、身強力壯的壯年男性!”
第二炷香,青煙裊裊,尚未過半。我退回原位,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微微浸濕。精神高度集中的推演極其耗費心力。眼角的余光瞥見高臺上的沈晝白,他身體微微前傾,那雙深邃的眼眸牢牢鎖定著我,里面翻涌著復雜難辨的情緒——探究、震撼,甚至有一絲…隱晦的擔憂?這讓我心頭那關于他父親與雷家的疑云更加沉重。他到底知道多少?他在這盤棋局中,究竟扮演著什么角色?
“第三案,驗!”李大人的聲音已透出明顯的沙啞和緊繃,第三塊白布猛地掀開。
這一次,桌上空空如也。只有一枚孤零零的、黃銅制成的令牌,靜靜躺在白布中央。令牌造型古樸,正面陽刻著一個猙獰的獸頭,獠牙畢露,背面則是一行彎彎曲曲、如同鬼畫符般的奇異符號。
“此令,七日前釘于大理寺少卿王大人書房門楣之上!”李大人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驚悸,“當夜,王大人便…暴斃于書房內!死狀安詳,無傷無毒,經太醫局反復查驗,斷為…心悸猝亡!”他深吸一口氣,“然此令,三年前亦曾現世!當時釘于戶部侍郎劉大人府邸,三日之后,劉大人同樣‘心悸猝亡’!此乃‘閻羅帖’!刑部密檔記載,此符號,與二十年前一樁驚天舊案中出現的密文…如出一轍!此案,無需驗尸,只需解此密文,道出令牌來歷、兇徒目的及與當年舊案之關聯!時限,一炷香!”
“閻羅帖”三字一出,如同冰水澆入滾油。整個演武場瞬間炸開了鍋!驚恐的低語、倒抽冷氣的聲音此起彼伏。高臺上,宗室老王爺臉色鐵青,世家家主們交頭接耳,刑部和大理寺的幾位高官更是面色劇變,眼神中充滿了忌憚與恐懼。二十年前的驚天舊案…這幾乎是一個公開的禁忌!令牌上那猙獰的獸頭和詭異的符號,散發著無聲的死亡威脅。
幾位被公認為精通奇門遁甲、古文字的老學究被請上前,圍著那枚令牌,取出放大鏡,對照著帶來的古籍,眉頭擰成了死結。他們低聲爭論著符號的象形源頭,是西域古國?南疆巫蠱?還是早已失傳的某種秘文?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香爐里那炷香已燃過半,縷縷青煙筆直上升,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老學究們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爭論聲越來越大,卻毫無實質進展。
我站在人群邊緣,心跳如鼓。令牌上那獸頭…那扭曲的符號…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如同電流般竄過我的脊椎!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在哪里?記憶的碎片瘋狂翻涌——雷家祖宅殘破的書房角落?沈府密室那染血的帛書邊緣?不,更近!是《黃帝內經》!那本被我當作密碼本、記錄了雷家核心秘密的《黃帝內經》!在那些看似普通的經絡穴位圖注解里,夾雜著零星的、被刻意簡化變形的類似符號!當時只以為是某種獨特的標記,未曾深究!
一個更大膽、更驚悚的念頭瞬間擊中了我!雷家滅門…閻羅帖…二十年前的驚天舊案…沈晝白父親的身份…這些碎片在我腦中瘋狂旋轉、碰撞、試圖拼湊!難道…二十年前那樁被掩蓋的舊案,竟與雷家有關?這“閻羅帖”,是復仇的宣告?還是滅口的前奏?
時間緊迫,香已燃去大半!我猛地閉上眼,排除所有雜念,腦中飛速調閱《黃帝內經》中所有關于那些特殊符號的記憶畫面。手指在袖中無意識地快速劃動,模擬著符號的筆畫走向。簡化…變形…對應經絡穴位…穴位名稱的諧音…組合…
“兌…澤…損…艮…山…賁…”我口中無意識地吐出幾個卦象名稱和穴位名,聲音極低,只有我自己能聽見。突然,那扭曲的符號在我腦中分解、重組,與《內經》中夾藏的一個特殊標記完美對應!那標記旁邊,用蠅頭小楷注釋著四個字——**“澤山困,血親償!”**
我豁然睜眼!目光如冷電般射向那枚令牌!
“大人!”我的聲音不高,卻像利刃劃破了演武場上壓抑的恐慌,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高臺上臉色陰晴不定的眾人和沈晝白驟然銳利的眼神。“此密文已解!”
全場死寂,落針可聞。連呼吸聲都似乎停滯了。
我指著令牌背面的符號,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此非西域文,亦非南疆巫蠱!此乃以《周易》八卦方位為本,糅合人體經絡穴位暗語所成的加密文字!此符號,拆分對應‘兌’卦之‘澤’位,‘艮’卦之‘山’位,合為《周易》六十四卦之——‘困’卦!其核心密語為:**‘澤山困,血親償!’**”
“澤山困,血親償!”這六個字如同驚雷,在死寂的演武場上炸開!高臺上幾位世家的家主猛地站起,臉色煞白如紙。宗室老王爺手中的茶盞“哐當”一聲跌落在地,摔得粉碎。刑部侍郎白無咎眼中瞬間閃過極致的驚駭與陰鷙,手指緊緊摳住了座椅扶手。李大人更是驚得倒退一步,指著那令牌,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二十年前舊案,閻羅帖重現,”我的聲音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直指核心,“令牌獸頭猙獰,名為‘獬豸’,乃上古明辨是非、觸不直之法的神獸!此非兇徒炫耀,而是最嚴厲的控訴與審判!它在宣告:當年那樁被強行壓下、冤魂未雪的舊案,其罪愆如同澤水困于山下,永世不得解脫!而當年參與掩蓋真相、殘害無辜的‘血親’——無論其身份如何顯赫尊榮,必將付出代價!王大人、劉大人之死,絕非偶然心悸,此乃復仇之始!是當年舊案受害者的冤魂,借這‘閻羅帖’之手,索命來了!”
我的目光掃過高臺上那些因恐懼和秘密被驟然揭開而失態的大人物們,聲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鋒:“兇徒目的,昭然若揭!他要翻二十年前那樁驚天舊案!他要當年所有手上沾血、參與掩蓋之人,血債血償!下一個收到‘閻羅帖’的,又會是誰?”
“轟——!”
整個演武場徹底沸騰了!恐懼如同瘟疫般蔓延。議論聲、驚呼聲、質問聲亂成一團。高臺上,白無咎猛地拍案而起,臉色鐵青,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殺機:“一派胡言!妖言惑眾!此等荒誕不經的臆測,焉能取信?分明是擾亂視聽!來人,將這危言聳聽、擾亂大會秩序的狂徒…”
“李大人!”我毫不畏懼,聲音陡然拔高,壓過白無咎的咆哮,也壓過全場的喧囂。我直直看向京兆尹,將懷中那枚象征仵作班身份的銅牌重重拍在面前的長案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三案已畢!證據、推理、結論,皆已呈明!敢問大人,此斷案大會魁首之名,可還作數?這翻案昭雪之路的第一塊基石,今日,我雷隱歌,可算鋪下?”
我的目光銳利如刀,掃過白無咎那張因憤怒和某種更深沉的恐懼而扭曲的臉,最后,定格在沈晝白身上。他站在高臺的陰影里,臉色在血月(不知何時悄然爬上天際的月亮,竟泛著詭異的暗紅色)的微光下顯得異常蒼白,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桃花眼里,此刻翻涌著前所未有的驚濤駭浪——是難以置信,是巨大的震動,更有一絲…被徹底撕開偽裝的、深不見底的恐懼與痛苦!
血月當空,寒光如練,冰冷地灑滿演武場。那枚沾血的雷家舊玉在我懷中緊貼著肌膚,滾燙得如同烙鐵,無聲地嘶鳴著跨越二十年的血淚與冤屈。高臺之上,沈晝白僵立的身影在血色月光下被拉長,投下濃重而動蕩的陰影。他眼底最后一絲偽裝的平靜被徹底撕裂,只剩下赤裸裸的驚駭與一種瀕臨深淵的痛楚——那眼神,分明在無聲吶喊著一個足以顛覆一切的真相。
他,沈晝白,這身負皇族血脈、沈家精心培養的貴公子,難道竟是……雷家遺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