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夜雨傾盆而下,狠狠砸在狀元府朱紅的大門與高懸的燈籠上,將那片刺目的喜慶紅色暈染成一片片濕漉漉、近乎發黑的血跡。嗩吶聲穿透雨幕,尖利得如同鬼哭,一頂披紅掛彩的八抬喜轎在泥濘中艱難前行,轎夫深一腳淺一腳,濺起的泥點子污了嶄新的轎衣。隱歌一身不起眼的灰布衣,緊貼狀元府側門冰冷的影壁而立,雨水順著她額前的碎發滑落,模糊了視線。她盯著那頂搖晃的喜轎,心底的不安如同這漫天雨線,冰冷、粘稠、無孔不入。
“吉時到——新人入府——”
司儀尖細的嗓音在雨聲里顯得格外突兀。轎子終于停在府門正前,沉重的轎桿被放下。就在轎身落地的瞬間,隱歌銳利的目光捕捉到轎底一角——似乎有一塊異樣的深色織物,被轎杠死死壓在了濕透的泥漿里。那顏色,深得發暗,絕非轎衣的料子。
人群簇擁著新娘子跨過火盆,喧囂混亂。隱歌如一道灰色的影子,趁著無人注意,猛地矮身鉆入轎底。濃重的泥土腥味混雜著另一種鐵銹般的甜腥瞬間涌入鼻腔。她的指尖觸碰到那團濕透的織物——靛藍色粗棉布,被泥水浸透,但邊緣一處撕裂的破口下,透出更深的、令人心悸的紅褐色。是血!大量滲入織物纖維的陳舊血跡!
她屏住呼吸,借著府門燈籠透下的一點微光,迅速將那團血布從泥濘中完全抽出。入手沉重冰涼,帶著死亡的氣息。布料的紋理、磨損程度、甚至那靛藍染色的特有氣味……都無比熟悉。是雷家舊仆統一制式的粗布短衫!左襟的位置,本該有雷家一個小小的火焰暗紋標記處,布料被生生撕去一塊,殘留著參差的毛邊。
就在她指尖撫過那撕裂處時,一股極其微弱、幾乎被雨水完全掩蓋的、屬于某種特制藥墨的獨特苦澀氣味,絲絲縷縷鉆入她的鼻端。這氣味……白礬水?她瞳孔猛地一縮!沒有絲毫猶豫,她飛快地從腰間皮囊里摸出隨身攜帶的一個小瓷瓶,拔開塞子,將里面僅剩的一點淡黃色藥液——她自制的簡易酚酞試劑,盡數傾倒在血衣撕裂處的邊緣。
冰冷的雨水不斷沖刷著血衣,也沖刷著剛倒上去的藥液。幾個呼吸間,奇跡發生了!那原本深褐色的撕裂邊緣,被藥液浸潤的地方,竟漸漸浮現出幾道清晰的、暗紅色的字跡!筆畫扭曲,帶著一種瀕死的痙攣感,赫然是雷家密語!
“**三更…祠堂…沈…**”幾個血字猙獰地顯現,隨即又被更多的雨水沖刷得模糊難辨,只留下一個殘缺的、指向不明的警告。祠堂?沈?是沈家?還是……指向沈晝白?隱歌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幾乎無法呼吸。她死死盯著那即將徹底消失的血字,雷家舊仆臨死前用鮮血書寫的絕望警示,讓她遍體生寒。
“什么人?鬼鬼祟祟在轎子底下做什么?!”一聲厲喝如驚雷炸響,伴隨著雜沓的腳步聲和兵器出鞘的摩擦聲,瞬間打破了雨夜的喧囂。數盞牛角風燈猛地逼近,刺眼的光芒穿透雨簾,將隱歌和手中緊攥的那件血衣照得無所遁形。她暴露了!
“拿下!”為首的護衛頭目眼神兇戾,手中長刀直指隱歌。
隱歌全身肌肉瞬間繃緊,血衣被她死死攥在掌心,冰冷的雨水和更冷的殺意同時襲來。就在那護衛頭目獰笑著撲上,蒲扇般的大手即將揪住她衣領的剎那——
“住手。”
一道聲音穿透雨幕傳來,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間凍結了所有動作。雨簾深處,沈晝白撐著一柄素面青竹油傘,緩步而來。傘沿微抬,露出他清雋卻冷硬的下頜線條,深邃的眼眸在燈籠搖曳的光線下晦暗不明,目光沉沉地落在隱歌和她手中那件刺目的靛藍血衣上。
“沈…沈大人?”護衛頭目動作一僵,臉上兇悍瞬間轉為驚疑不定。
沈晝白并未看他,視線越過護衛,牢牢鎖在隱歌身上,聲音聽不出情緒:“雷仵作,大雨滂沱,不去查驗尸首,反倒鉆入這迎新花轎之下,是何道理?莫非這轎底,藏著什么比人命更緊要的物證?”他的目光最終定格在她緊握血衣的手上,那靛藍色的一角,在雨水沖刷下,顏色愈發沉暗詭異。
周圍的護衛和仆從面面相覷,大氣不敢出。隱歌能感覺到無數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如同芒刺在背。她迎著沈晝白審視的目光,毫不退縮,甚至向前一步,將手中那件濕透、沉重、散發著血腥與泥土氣息的血衣,猛地舉到兩人之間。冰冷的雨水順著血衣的褶皺流淌,滴落在兩人腳下的泥水里。
“沈大人眼力過人,”隱歌的聲音帶著一種被雨水浸透的寒意,字字清晰,“這轎底藏著的,正是一件染滿舊仆鮮血的證物!靛藍粗棉,雷家舊仆制式!左襟撕裂,標記被毀!沈大人,”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質問,“你告訴我,我雷家一個舊仆的血衣,為何會出現在這狀元府迎娶新婦的八抬大轎之下?!是被這喜慶的轎子無意中壓住,還是……有人刻意用它,來給這場‘喜事’墊腳?!”
“嘶……”周圍的護衛和仆從中響起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雷家!這個名字本身就帶著禁忌與血腥的意味。所有人的目光瞬間從隱歌身上,驚恐地轉向了撐著傘、面色沉靜的沈晝白。
沈晝白握著傘柄的手指關節微微泛白,青色的竹節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他凝視著那件被雨水沖刷得顏色愈發深暗的血衣,沉默了片刻。雨點擊打在傘面上,發出單調而壓抑的聲響。終于,他緩緩抬起眼,目光穿過雨幕,落在隱歌被雨水沖刷得蒼白的臉上,那眼神復雜難辨,有審視,有深不見底的思量,還有一絲……隱歌幾乎以為是錯覺的、極其隱晦的沉重。
“雷仵作,”他開口,聲音低沉平穩,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壓過了雨聲,“僅憑一件染血的舊衣,便要將這滔天罪名扣下?未免過于輕率。”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周圍噤若寒蟬的護衛,“此物確系可疑。來人,將此血衣封存,移交大理寺證物房,嚴加看管。”兩名護衛應聲上前,動作卻帶著明顯的遲疑和畏懼。
隱歌死死攥著血衣的手并未松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指縫間滲出的雨水混合著衣物上殘留的泥污和暗紅血跡,冰冷黏膩。“輕率?”她的聲音因憤怒和徹骨的寒冷而微微發顫,“沈晝白!你沈家祠堂里供著的族長,不也是披著沈家皮的雷家舊仆?這血衣上的撕裂口,用了白礬水書寫我雷家密語!‘三更…祠堂…沈…’!這難道是巧合?這分明是死者最后的泣血控訴!指向你們沈家祠堂!指向你們沈家!你要封存?是要毀滅證據嗎?!”
“祠堂…沈……”人群中響起幾聲壓抑不住的驚駭低語,瞬間又被更大的死寂吞沒。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冰冷的雨點砸落的聲音,一下下敲在每個人的心頭。護衛們握著刀柄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沈晝白撐著傘,立于滂沱大雨之中,身姿挺拔如孤峰。雨水在青竹傘沿匯成水線,不斷垂落,在他周身形成一道朦朧的水幕。隱歌尖銳的指控如同利刃刺破雨幕,他卻依舊沉默。那沉默像一塊沉重的鉛,壓在所有人的心上,比驚雷更令人窒息。
終于,他動了。握著傘柄的手微微抬起,那柄素面的青竹油傘,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姿態,穩穩地、嚴實地移到了隱歌的頭頂。冰冷的雨簾瞬間被隔絕,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傘下兩人急促的呼吸聲,以及他身上傳來的、混合著冷冽松針與淡淡墨香的獨特氣息,將隱歌緊緊包裹。
“跟我走。”他的聲音低得只有傘下的隱歌能聽清,不再是方才的沉穩官腔,而是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迫,甚至一絲難以察覺的緊繃,“現在!這血衣上的字,不止你看見了。”
隱歌渾身一僵,猛地抬頭,對上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著她驚疑不定的臉,而更深的地方,翻涌著她從未見過的、濃得化不開的沉郁與……一絲近乎懇切的警告。傘外的世界被隔絕,雨聲變得遙遠而沉悶,傘下的小小空間里,他身上的松墨氣息和血衣殘留的鐵銹腥味奇異而詭譎地交織在一起。
他知道了!他不僅知道血衣的存在,更知道那用血寫下的密語!這個認知如同冰錐刺入隱歌的心臟。那么,他深夜出現在這狀元府門外,絕非偶然!他是為這血衣而來?還是……為了阻止她發現這血衣?無數個可怕的念頭瞬間在她腦中炸開,握著血衣的手指幾乎要嵌入那濕冷的布料中。
沈晝白似乎看穿了她的驚疑與抗拒,他握著傘柄的手更緊了些,指節泛白,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近乎耳語的急促:“雷隱歌,信我一次!這狀元府的‘喜’字背后,是沖著我們來的殺局!那血字……不止指向沈家祠堂!它更像一個誘餌!再留在這里,你我都得死!”他眼中那份沉郁的警告在這一刻化為實質的鋒銳,直刺隱歌心底。
“我們?”隱歌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濃重的嘲諷,雨水順著她冰冷的臉頰滑落,“沈大人,你口中的‘我們’,是指你和你們沈家,還是指我這個雷家的孤魂野鬼?”她的目光如冰錐,刺向他,“這血衣,這密語,樁樁件件都指向你沈家!你讓我如何信你?”
沈晝白的下頜線繃緊,在傘下昏暗的光線里刻出一道冷硬的弧度。他沒有回避她尖銳的目光,反而迎了上去,眼底深處翻涌著某種復雜難言的東西,像是被強行壓抑的風暴。“雷家舊仆趙老三,”他突然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敲在隱歌的心上,“左腿有舊傷,走路微跛,擅養馬,尤愛一匹名叫‘追風’的棗紅馬,十年前,雷家出事前三個月,被沈家大管事以偷竊之名打斷了一條胳膊,逐出府門,實則……”他頓了一下,目光銳利地鎖住隱歌,“是被秘密處理掉了,尸骨無存。”
隱歌的呼吸驟然停止。趙老三!這個名字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捅開了她記憶深處塵封的閘門!模糊的影像浮現:雷家廣闊的馬廄,陽光下的草料清香,一個總是佝僂著背、走路有點跛的老仆,會偷偷塞給她一小塊麥芽糖,粗糙的手指帶著干草和馬匹的氣味。他總愛絮叨他那匹心愛的棗紅馬“追風”……后來,她好像再也沒見過他。大人們只說,他偷了東西,被打跑了。原來……竟是如此!
“你……你怎么知道?”隱歌的聲音帶著她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握著血衣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腹清晰地感覺到布料撕裂處那參差毛糙的觸感。沈晝白的話,像是一塊投入深潭的巨石,瞬間擊碎了她心中固守的懷疑壁壘。趙老三的細節如此具體,絕非外人能憑空編造!
沈晝白沒有回答她的疑問,只是深深地看著她,眼神復雜難辨,有沉重,有痛楚,還有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這件血衣,”他的目光掃過她手中緊攥的靛藍布料,“是他的。上面的撕裂口,是被沈家追殺的鷹犬撕下標記時留下的。他用命換來的消息,不能斷送在這里。”他再次壓低聲音,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急迫:“跟我走!去一個能說話的地方!有些真相,比你此刻想象的,更骯臟百倍!也危險百倍!再遲,就真的來不及了!”
他的話音剛落,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警告,狀元府那扇剛剛因新娘入門而關閉的厚重朱漆大門,突然在雨幕中發出“吱呀——”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緩緩向內拉開了一道縫隙!縫隙里,透出府內燈籠刺目的紅光,以及幾雙在暗影中窺伺、閃爍著冰冷光芒的眼睛!
殺機已至!
隱歌的心臟猛地一縮,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涌向頭頂,又在下一秒變得冰涼。沈晝白的話、趙老三的記憶、眼前洞開的朱門縫隙后那無聲的窺視……無數碎片在她腦中轟然碰撞!沒有時間權衡了!
就在那扇門縫即將擴大的瞬間,隱歌猛地做出了決斷。她不再猶豫,一把將手中濕冷沉重的血衣塞進自己灰布衣的里襟,緊貼著冰冷顫抖的皮膚。同時,她的身體快過思維,一步踏前,幾乎撞進沈晝白撐著傘的懷里。冰冷的濕衣瞬間浸透了他前襟干燥的衣料。
“走!”她只吐出一個字,聲音壓得極低,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
沈晝白眼中瞬間掠過一絲如釋重負的微芒,快得讓人無法捕捉。他手臂一緊,幾乎是半攬半推地帶著隱歌,猛地轉身!青竹傘劃破雨簾,在兩人頭頂形成一個脆弱的庇護,疾步沖向狀元府側方那條被濃重黑暗和雨幕吞噬的狹窄小巷!
“站住!”身后傳來護衛頭目氣急敗壞的怒吼和雜亂的腳步聲。
冰冷的雨水瘋狂地抽打在臉上、身上,巷子兩側高聳的墻壁擠壓著視線,腳下的青石板濕滑泥濘。隱歌被沈晝白帶著疾奔,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冷的雨水和鐵銹般的血腥味(來自懷中的血衣)。身后追兵的呼喝聲越來越近,靴子踩踏積水的聲音如同催命的鼓點。
就在他們即將沖出巷口,匯入前方稍微開闊些的街道時,異變陡生!
一道凌厲的破空之聲撕裂雨幕,尖銳得刺耳!隱歌眼角余光只瞥見一道烏光從側前方屋頂的暗影中激射而出,直取她的后心!角度刁鉆,時機狠毒!
“小心!”沈晝白的低吼在她耳邊炸響。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將她往旁邊狠狠一推!隱歌猝不及防,整個人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向旁邊積水的墻角,冰冷的污水瞬間浸透半邊身體,懷中的血衣也因這劇烈的撞擊滑落出來一角,沾滿了泥濘。
與此同時,“噗嗤”一聲悶響!利器入肉的聲音清晰地穿透雨聲!
隱歌駭然抬頭。只見沈晝白擋在她剛才的位置,左臂外側的衣料被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一支烏黑的短弩箭深深沒入他手臂肌肉之中,只余下尾羽在雨中微微顫抖!鮮血迅速涌出,將他淡青色的衣袖染紅,又被冰冷的雨水不斷沖刷稀釋,滴落在腳下的泥水里,暈開一朵朵刺目的紅。
“呃……”沈晝白悶哼一聲,臉色瞬間煞白,但眼神卻銳利如鷹隼,死死盯向弩箭射來的方向。他右手依然穩穩地撐著那把青竹傘,傘面微微傾斜,將摔倒在地的隱歌和自己受傷的左臂勉強護在下方。
“沈晝白!”隱歌失聲驚呼,掙扎著想爬起來。
“別動!”沈晝白厲聲喝止,聲音因劇痛而緊繃,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趴下!”他的目光飛快掃過巷口方向,只見幾名狀似路人的黑影正快速包抄過來,手中寒光閃爍。后有追兵,前有堵截,側方還有暗處的冷箭!
絕境!
沈晝白猛地深吸一口氣,冰冷的雨水灌入肺腑,帶來一陣刺痛,卻也強行壓下了左臂傷口撕裂般的劇痛。他目光如電,迅速掃過眼前絕境:身后是狀元府追兵呼喝的窄巷,前方是包抄而來的持械者,側方屋頂的殺手引而未發的弩箭如同毒蛇懸頂。冰冷的雨水沖刷著他手臂的傷口,帶走體溫,也帶來陣陣麻木。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他的目光驟然鎖定了側前方巷口不遠處——一座橫跨在渾濁內河上的低矮石橋!橋洞幽深,被暴漲的河水淹沒了大半,形成一片翻滾著垃圾和浮沫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污濁水域。
“跳河!橋洞!”沈晝白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狠厲。話音未落,他右手猛地將青竹傘朝著后方追兵最密集的方向狠狠擲出!旋轉的傘面帶著呼嘯的風聲,瞬間擾亂了追兵的視線和步伐。
與此同時,他受傷的左手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不顧箭傷撕裂的劇痛,一把抓住剛從泥水里撐起身的隱歌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將她的骨頭捏碎!
“走!”
沒有半分猶豫,在追兵被飛傘干擾的剎那,在側方屋頂殺手重新瞄準的間隙,沈晝白拉著隱歌,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那翻滾著污濁河水的橋洞方向,縱身一躍!
“噗通!”“噗通!”
兩道身影砸入冰冷刺骨、散發著惡臭的河水中,濺起巨大的水花。污濁腥臭的河水瞬間從四面八方涌來,灌入隱歌的口鼻,帶著腐爛的淤泥和垃圾的腥氣,令人窒息。懷中的血衣被水流猛地沖開,如同一個幽暗的、不祥的幽靈,在渾濁的水中沉浮了一瞬。
冰冷、黑暗、窒息、惡臭……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隱歌在刺骨的冰寒和污濁中拼命掙扎,試圖抓住那件被沖開的血衣,指尖卻只觸碰到滑膩的水草和冰冷的石壁。就在她肺部的空氣即將耗盡,絕望如同這渾濁的河水般淹沒頭頂時,一只強而有力的手臂猛地箍住了她的腰!
是沈晝白!他受傷的左臂在水中劃動帶起一串暗紅的血線,右手卻死死地拖著她,憑借著驚人的意志和水性,奮力朝著前方那幽深、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橋洞深處潛游而去!
冰冷的、帶著腐爛氣味的河水包裹著隱歌,每一次試圖呼吸都帶來肺部的灼痛和污水的倒灌。懷中的血衣被湍急的水流徹底沖開,那抹象征著死亡和舊恨的靛藍色,在渾濁的水中如同鬼影般一閃,便消失在翻滾的泡沫和漂浮的垃圾之后,再也尋不到蹤跡。
隱歌的心猛地一沉,仿佛有什么重要的東西也隨之沉入了這骯臟的河底。她徒勞地伸出手,指尖只抓到冰冷的水流和滑膩的水草。就在這時,箍在她腰間的手臂猛地收緊,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量,拖著她向更深、更暗的橋洞深處潛去。沈晝白受傷的左臂劃水帶起的暗紅血線,在渾濁的水中暈開,如同一條不祥的引路繩。
身后,追兵的呼喊和兵刃入水的聲音被厚重的河水隔絕,變得遙遠而沉悶。前方,只有無盡的黑暗和未知。冰冷的河水侵蝕著意識,隱歌在窒息的邊緣掙扎,視線開始模糊。就在她即將徹底失去意識的前一秒,箍著她的手臂猛地發力,帶著她向上沖出水面!
“咳!咳咳咳……”隱歌劇烈地嗆咳著,貪婪地呼吸著橋洞下那混雜著濃重霉味和淤泥腥氣的、相對“新鮮”的空氣。眼前一片漆黑,只有頭頂石橋縫隙透下幾絲微弱的、被污水折射的詭異天光,勉強勾勒出沈晝白近在咫尺的輪廓。他背靠著濕滑黏膩的石壁,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痛苦的嘶聲。左臂的傷口被污水浸泡,邊緣翻卷發白,鮮血仍在不斷滲出,染紅了他緊貼身體的濕衣,也染紅了周圍一小片渾濁的水域。
“血衣……”隱歌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絕望的顫抖,冰冷的手指下意識地抓向自己空蕩蕩的胸前,“丟了……證據……丟了!”
沈晝白急促的喘息聲在狹窄的橋洞里顯得格外沉重。他抬起未受傷的右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污水,動作牽動了左臂的傷口,讓他悶哼一聲,額角青筋迸起。黑暗中,他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燃燒的幽火,死死盯著橋洞入口的方向。那里,隱約傳來追兵在岸邊搜索、用長桿攪動河水的呼喝聲。
“證據……”他喘息著開口,聲音沙啞干澀,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虛弱和深入骨髓的冷意,“從來就不在那件衣服上。”他猛地轉過頭,在微弱的光線下,那雙眼睛牢牢鎖住隱歌驚恐絕望的臉,一字一句,如同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進她的意識深處:
“那血衣,包括上面的字,都是餌!是有人算準了你會去!算準了你會認得!它唯一的作用,就是把你我引到那里,引到那支弩箭之下!要你我的命!”
隱歌渾身一僵,徹骨的寒意瞬間從濕透的骨髓里炸開,比這污濁的河水冰冷百倍!餌?陷阱?血衣是假的?那趙老三……
“那趙老三……”她聲音發顫,幾乎無法成句。
“趙老三是真的,血衣也是他的,”沈晝白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和痛楚,“但他的死訊,他的血衣,他留下的‘密語’……這一切被人精心編排好,送到我們眼前!有人知道雷家的密語,知道舊仆的往事,更知道……”他頓了一下,目光銳利如刀,刺破黑暗,“知道我對雷家舊事的追查!他們在用雷家舊仆的血,織一張網,要把我們兩個,一網打盡!”
橋洞外,追兵搜索的喧嘩聲似乎更近了些,火把的光影在洞口的水面上晃動。冰冷的河水不斷沖刷著兩人的身體,帶走僅存的體溫。懷中的血衣已失,冰冷的河水帶走最后一絲虛假的證據,只留下沈晝白手臂上那支刺眼的弩箭,和洞外越來越近的搜捕聲,成為此刻最真實也最致命的威脅。
隱歌靠在冰冷滑膩的石壁上,身體因寒冷和恐懼而無法抑制地顫抖。沈晝白的話語如同驚雷,在她混亂的腦海中反復炸響——血衣是餌,密語是餌,整個狀元府的“喜事”都是一場精心設計的殺局!目標不僅是她這個雷家孤女,還有沈晝白!是誰?誰能如此精準地利用雷家舊仆的血,布下這環環相扣的死局?
“為什么……”她牙齒打顫,聲音在狹小的橋洞里帶著回音,“為什么連你……他們也要殺?”她猛地看向沈晝白,黑暗中,他煞白的臉和緊抿的唇線透著一股瀕臨極限的隱忍。他左臂上那支烏黑的弩箭,箭尾仍在微微顫動,像一條吸附在皮肉上的毒蟲。鮮血混著污濁的河水,不斷順著他的手臂滴落。
沈晝白急促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動傷口,帶來一陣痙攣。他沒有立刻回答隱歌的問題,只是艱難地抬起未受傷的右手,摸索到自己左臂箭傷附近,沾滿污水的修長手指,以一種近乎冷酷的精準,猛地扣住了那冰冷的箭桿!
“呃——!”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哼從他緊咬的牙關中迸出,額頭上瞬間布滿冷汗,與污水混在一起。他手臂肌肉因劇痛而劇烈抽搐,但那只扣住箭桿的手卻穩如磐石,指節因用力而慘白。
“因為……”他喘息著,聲音因劇痛而扭曲,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近乎瘋狂的偏執,“有人怕了!怕我查下去!怕我把那些腐爛在‘祠堂’里的東西……連皮帶骨地挖出來!”話音落下的瞬間,他眼中戾氣暴漲,右手猛地發力向外一拔!
“噗嗤——!”
烏黑的弩箭帶著一蓬溫熱的血花,被他硬生生從皮肉里拔出!更多的鮮血如同失控的泉眼,瞬間涌出,染紅了周圍翻滾的濁水。沈晝白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全靠背后的石壁支撐才沒有倒下,臉色已慘白如紙,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只剩下粗重而痛苦的喘息聲在橋洞里回蕩。
隱歌被這血腥而決絕的一幕徹底震住,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忘記了呼吸。那噴涌的鮮血,那支被丟入污水中瞬間消失的帶血弩箭,還有沈晝白眼中那不顧一切的瘋狂與痛楚……這一切都強烈地沖擊著她固守的認知。他不是敵人?至少此刻,這支差點要了他命的弩箭,和洞外那些索命的追兵,才是他們共同的敵人!
“你……”她看著他那不斷涌血的傷口,聲音干澀,“必須止血!”
沈晝白急促地喘息著,冷汗和污水混在一起從下頜滴落。他艱難地抬起右手,顫抖著摸索向腰間,扯下已經被污水浸透的外袍腰帶。那是一條深青色的布帶,此刻吸飽了水,沉重異常。他試圖用牙和一只手配合,將布帶死死纏在左臂傷口上方止血,動作因劇痛和虛弱而笨拙不堪,幾次都無法成功勒緊。
“我來!”隱歌不再猶豫,猛地撲上前。冰冷的河水讓她動作僵硬,但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她一把奪過那條濕透沉重的布帶,用盡全身力氣,將布帶緊緊纏繞在沈晝白左臂傷口近心端的位置,狠狠勒緊!動作干脆利落,帶著法醫處理傷口的本能冷靜。
“唔……”沈晝白身體猛地一顫,喉間溢出壓抑的痛哼,額角的青筋因劇痛而暴起。
“忍著!”隱歌的聲音同樣緊繃,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她迅速在布帶上打了一個外科結,確保其不會松脫。鮮血涌出的速度肉眼可見地減緩了,但布帶很快又被浸透染紅。
處理完傷口,隱歌的手并沒有立刻離開。她的指尖不經意間劃過沈晝白緊握的右手。冰冷,僵硬。借著橋洞入口水面折射進來的、極其微弱的光線,她看到他的拳頭攥得死緊,指縫間似乎死死夾著一小片極其微小的、顏色深暗的東西——像是從什么東西上強行撕扯下來的一角織物碎片,邊緣還帶著濕潤的深色痕跡,不知是血還是水。
那顏色……隱歌的心猛地一跳!是靛藍色!和他之前描述的、趙老三血衣的靛藍粗棉布顏色極其相似!難道……是在混亂中,他扯下了血衣的一部分?!
沈晝白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目光,攥緊的拳頭猛地向后一縮,將那點微小的靛藍碎片更深地藏入掌心。他抬起眼,在微弱的光線下與隱歌對視。他的眼神極其復雜,痛苦、虛弱、警惕,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更深沉的戒備?仿佛在無聲地警告:別問,現在不是時候。
橋洞外,追兵搜索的喧嘩聲和攪動水面的聲音似乎達到了頂峰,火把的光影在洞口的水面上瘋狂晃動,幾乎要探入這幽暗的藏身之所。幾支長桿帶著風聲,狠狠戳進橋洞附近的渾濁水面!
“仔細搜!橋洞下面!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岸上的吼聲清晰傳來。
冰冷的殺機如同實質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橋洞里剛剛凝聚起的一絲喘息。濕透的衣服緊貼著皮膚,帶來刺骨的寒意,而比這河水更冷的,是洞外步步緊逼的死亡威脅。懷中的血衣已失,唯一的“證據”只剩下沈晝白掌中那點微不足道的靛藍碎片。前路是未知的兇險,身后是索命的追兵。
沈晝白靠著冰冷的石壁,失血的臉色在昏暗光線下如同鬼魅,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駭人,死死盯著洞口晃動的光影和探入的長桿。他掙扎著想站直身體,左臂的傷口因這動作再次滲出血跡,染紅了剛纏上的布帶。
“跟我來。”他喘息著,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目光投向橋洞深處那片更加幽暗、被暴漲的河水完全淹沒的未知水域,“這條水道……通向城外廢渠……能出去。”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劇痛和孤注一擲的賭性。
隱歌看著他那因失血而蒼白如紙的臉,看著洞口不斷試探逼近的長桿,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空空如也、只殘留著血衣冰冷觸感和泥污的胸前。證據已失,前路兇險未卜,唯一的“同伴”身受重傷,而洞外是布下死局的敵人。巨大的迷茫和冰冷的絕望如同這污濁的河水,瞬間將她吞沒。這場以雷家舊仆之血為引的殺局,才剛剛撕開它猙獰的一角。而她和沈晝白,這對被命運強行捆綁、彼此猜忌的“盟友”,能否活著走出這污穢的橋洞,看到下一個黎明?
冰冷的污水拍打著身體,洞口晃動的火把光影如同索命的鬼眼。沈晝白強撐著,朝那幽暗的水道深處,邁出了踉蹌而決絕的第一步。隱歌深吸一口氣,那混雜著血腥、淤泥和死亡氣息的冰冷空氣刺入肺腑。她最后望了一眼那被徹底隔絕在身后的、象征著“喜事”與“證據”的狀元府方向,牙關緊咬,緊隨其后,沒入了那片未知的、翻涌著黑暗與絕望的濁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