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是落下來的,是砸下來的??裨甑挠瓯蕹榇蛑缫鸦臄〉睦准易嬲?,瓦片碎裂的聲響、朽木不堪重負的呻吟,都被這震耳欲聾的滂沱徹底吞噬。墨汁般濃稠的黑暗里,只有西廂書房那一豆昏黃的燭火,如同瀕死野獸最后一點微弱的心跳,在無邊的風雨飄搖中頑強地搏動著,卻又被洶涌撲來的濕冷黑暗反復擠壓、撕扯。
隱歌屏住呼吸,后背緊緊貼住冰冷粗礪的磚墻,將自己完全浸沒在廊柱投下的深重陰影里。冰冷的雨水順著額發淌下,滑過緊繃的下頜線,砸在早已濕透的夜行衣上,寒意刺骨。她像一尊冰冷的石雕,只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灼灼燃燒,死死鎖住那扇緊閉的書房門扉。耳中灌滿了風雨的咆哮,但更深處,是血液奔流的鼓噪,是對真相近乎貪婪的渴望在胸腔里擂動。
時機稍縱即逝。一道撕裂天幕的慘白電光驟然炸亮,瞬間將整個傾頹的院落照得如同森羅鬼域,緊接著便是撼動大地的滾雷轟鳴!就在這天地之威震懾一切感官的剎那,隱歌動了。她如同一道貼著地面疾掠的幽影,借著雷聲的完美掩護,悄無聲息地滑到書房門口。指尖早已準備好的薄刃,靈巧地探入門縫,手腕只輕輕一旋一挑。
“咔噠?!?/p>
一聲輕到幾乎被風雨完全掩蓋的機括彈開聲。門,無聲地滑開一道縫隙。隱歌側身閃入,反手迅速將門掩上??耧L驟雨瞬間被隔絕在外,只剩下燭火在氣流擾動下不安地搖曳,將書房內堆積的塵埃和破敗家具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張牙舞爪地投在四壁。
濃重的、混合著朽木、霉菌和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陳舊鐵銹氣味的空氣猛地灌入鼻腔。隱歌強壓下喉嚨深處翻涌的嘔意,目光如鷹隼般掃視。這里曾是雷家老太爺的書房,昔日的清雅書香早已被時光和災禍侵蝕殆盡。傾倒的書架、散落一地的泛黃書卷、翻倒的桌椅……一片狼藉。然而,就在這片廢墟的中心,那張巨大的紫檀木書案卻奇跡般地保持著相對的完整,如同風暴中心一塊固執的礁石。
她徑直走向書案。指尖拂過厚重的積塵,觸感粗糲冰冷。案面空無一物,只有歲月留下的深刻劃痕。燭光下,她俯身,視線一寸寸掃過案面邊緣那些繁復的雕花——是祥云與瑞獸的圖案,古樸而莊重。指尖在那些凹凸的木質紋理上緩緩游移,感受著每一道刻痕的深淺走向。突然,在靠近案角內側一處不起眼的卷云紋深處,她的指尖觸到了一點極其微小的、與周圍木紋走向截然不同的凹陷。極其細微,若非帶著十二分的專注去觸摸,根本無從察覺。
就是這里!
隱歌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深吸一口氣,穩住有些微顫的手,指甲小心地摳入那個細微的凹陷,屏息凝神,指尖運起一股柔勁,沿著一個極其刁鉆的角度,先向下微壓,再向側后方猛地一推!
“喀啦啦……”
一陣沉悶而古老的機括運轉聲從厚重的紫檀木案內部傳來,帶著陳年塵土簌簌落下的微響。緊接著,書案緊靠的那面墻壁——原本掛著一幅早已褪色、布滿蟲蛀痕跡的山水畫的位置——竟無聲地向內滑開!一道僅容一人勉強通過的幽暗入口,如同巨獸悄然張開的咽喉,赫然出現在隱歌面前。一股比書房內濃烈十倍不止的、混雜著濃郁血腥味、陳腐泥土腥氣和刺鼻藥水味的陰冷氣流,猛地從洞開的黑暗中撲面涌出,瞬間裹挾了她!
隱歌的胃部一陣劇烈翻攪,她猛地捂住口鼻,硬生生將那強烈的惡心感壓了下去。燭火被這突如其來的氣流吹得瘋狂搖曳,幾欲熄滅,光線瞬間黯淡下去,將那入口襯得愈發深不見底,散發著不祥的氣息。
她毫不猶豫地矮身鉆了進去。身后的暗門在她進入后,悄無聲息地迅速合攏,嚴絲合縫,仿佛從未開啟過,徹底隔絕了書房里那點微弱的光明。
黑暗,純粹、粘稠、仿佛具有實質重量的黑暗,瞬間吞沒了她。只有手中那盞風燈,勉強在身前三尺之地,撐開一團昏黃搖曳的光暈,成為這片絕對死寂與黑暗里唯一脆弱的存在。腳下的臺階陡峭而濕滑,布滿厚厚的、令人作嘔的粘膩青苔,每一步都需萬分小心。風燈的光只能照亮眼前方寸之地,兩側的墻壁冰冷堅硬,觸手粗糙,仿佛是由整塊巨石開鑿而成,帶著地底深處特有的寒意,無聲地汲取著闖入者身上的每一分熱量。
空氣沉滯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無比艱難,那濃烈到化不開的血腥味和腐臭味頑固地鉆進鼻腔深處,與刺鼻的藥水味混合,形成一種令人窒息、幾乎能腐蝕靈魂的恐怖氣息。死寂,絕對的死寂,只有她自己壓抑的呼吸聲、心臟狂跳的擂鼓聲,以及偶爾不知從何處滲落的水滴,敲打在冰冷石面上的滴答聲,在這幽閉的空間里被無限放大,清晰得如同擂鼓,敲打著緊繃的神經。
臺階仿佛沒有盡頭。不知向下行走了多久,狹窄的通道終于變得開闊了一些。風燈的光暈顫抖著向前延伸,隱約勾勒出一個地下石室的輪廓。光線所及之處,盡是觸目驚心的狼藉:散落一地的腐朽刑具,鐵銹斑斑的鐐銬,斷裂的皮鞭……它們靜靜地躺在厚厚的灰塵里,訴說著此地曾發生過的殘酷。墻角堆疊著一些朽爛的木箱,箱體破裂,露出里面同樣腐朽的、顏色詭異的布帛碎片,以及一些散落的、早已辨認不出原貌的零碎物品,像被時光啃噬殆盡的骸骨。
她的目光銳利如刀,在這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廢墟中快速掃視。最終,定格在石室最內側角落一個傾倒的石臺下方。那里似乎壓著什么東西。
隱歌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費力地挪開那塊沉重的石板。石板下,赫然是一個以油布層層包裹的狹長物件,包裹的手法異常嚴密,邊緣被石蠟仔細地封死。油布表面,浸染著一大片早已干涸發黑、如同烙印般的深褐色污漬——是血!濃烈的血腥味正是從這里散發出來。
她的心驟然揪緊,指尖因激動和某種強烈的預感而微微顫抖。她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個沉重的油布包裹,放在旁邊相對干凈的石臺上。解開層層纏繞的細繩,剝開那浸透歲月和血污的油布。最里面,是一卷用韌性極好的細麻繩捆扎緊實的……竹簡!
解開麻繩,將沉重的竹簡在石臺上緩緩攤開。風燈昏黃的光線跳躍著,照亮了上面密密麻麻、用極其剛勁鋒利的小篆刻下的字跡。墨色深沉,許多地方卻被大片大片深褐近黑的污跡所覆蓋、暈染、粘連——那是早已凝固、滲透入竹片肌理深處的、屬于無數亡者的陳舊血跡!
隱歌的手指帶著難以抑制的微顫,拂過那些冰冷堅硬、血跡斑斑的竹片。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逐字逐句地艱難辨認、解讀著那些被血污模糊的字跡。字里行間透出的,是一種冰冷到極致的、屬于仵作的客觀記錄,卻字字泣血:
“……天顯十七年,九月初七??彬灷资细〗故骸嬈呤摺硖蓟瘒乐亍弧?/p>
“……其頸骨……多處呈現非自然斷裂……喉骨粉碎性骨折……符合……外力扼壓所致……”
“……胸骨塌陷……肋骨多發性斷裂……斷端形態……為鈍器重擊特征……”
“……部分尸骸……四肢關節……呈異常扭曲狀……關節囊撕裂……韌帶離斷……顯系生前遭受巨力撕扯、扭折……”
“……顱骨……多處凹陷性骨折……邊緣伴放射狀裂紋……受力點集中……兇器應為……圓形鈍器……”
“……另有……三具幼童尸骸……腹腔臟器……呈……移位、破裂狀……疑遭……巨力踩踏……”
“……結論:雷氏七十六口……非死于天火……皆系生前遭受……多種致命外力……致死……此乃……蓄意虐殺!……”
每一個冰冷的字,都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隱歌的眼底,刺入她的腦海!非天火!外力致死!扼壓!重擊!扭折!踩踏!虐殺!
七十六口!包括幼童!
竹簡上那些被血污覆蓋的、觸目驚心的描述,在她眼前瘋狂扭曲、旋轉,與之前查閱卷宗時看到的“天火焚宅,闔府罹難”那八個輕飄飄的大字,形成了最慘烈、最諷刺的對比!憤怒如同沸騰的巖漿,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灼燒著她的五臟六腑!她握著竹簡邊緣的手指因用力而骨節發白,指甲幾乎要嵌進堅韌的竹片里!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一股無法形容的冰冷寒意,伴隨著滔天的怒意,從脊椎骨一路炸開,直沖天靈蓋!
“呵……”
一聲極輕、極冷,帶著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仿佛從九幽地府最深處飄來的嘆息,毫無征兆地在死寂的石室中響起!
隱歌渾身的血液在剎那間凍結!頭皮猛地炸開!她像一頭受驚的猛獸,瞬間彈身而起,猛地扭過頭,同時將手中染血的竹簡死死護在身后,另一只手已閃電般摸向腰間的匕首!風燈的光暈劇烈搖晃,昏黃的光線猛地投向聲音來源——石室入口那片濃稠的黑暗!
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時已如鬼魅般無聲無息地立在那里。他仿佛與黑暗融為一體,只有半邊輪廓被搖曳的燈火勾勒出來。玄色的錦袍如同凝固的夜色,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勾勒出緊實流暢的線條,發梢還在向下滴著水珠,砸在冰冷的石地上,發出單調而令人心悸的“嗒、嗒”聲。
是沈晝白!
他一步步從黑暗的帷幕中走出,步履無聲,卻帶著千鈞重壓。那張俊美無儔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最完美的玉雕,只有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在昏黃的光線下,清晰地映著隱歌手中那卷染血的竹簡,目光沉冷得如同浸透了萬年玄冰,沒有絲毫溫度。
他停在隱歌身前幾步之遙,距離近得能聞到他身上帶來的、屬于外面暴雨的潮濕水汽,以及一種獨屬于他的、清冽而極具壓迫感的沉水香氣。這氣息本該令人心曠神怡,此刻卻混合著地底濃重的血腥與腐朽,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詭異氛圍。
他的視線緩緩抬起,從她護在身后的竹簡,移到了她沾滿灰塵、被石壁擦出細小血痕的臉頰,最后,定格在她纖細脆弱的脖頸上。那里,不知何時被鋒利的碎石或朽木劃開了一道細長的血痕,此刻正滲著細小的血珠,在蒼白的肌膚上蜿蜒出一道刺目的紅痕。
沈晝白眼底那冰封般的沉冷似乎被這道血痕微微刺破,一絲極其隱晦的波動稍縱即逝。他緩緩抬起手,那只骨節分明、修長而蘊含著可怕力量的手,帶著地底的寒意,竟直接伸向了隱歌的頸側!
隱歌瞳孔驟縮,身體下意識地向后猛退,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石壁!匕首瞬間出鞘半寸,寒光乍現!
然而,沈晝白的手指并未真正觸碰到她的肌膚。他的指尖,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幾乎令人以為是錯覺的顫抖,在距離那道血痕僅有一紙之隔的地方停住。他的目光沉沉地鎖住她因憤怒和戒備而燃燒的雙眼,低沉的聲音在封閉的石室里回蕩,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石塊砸落:
“這份東西……”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沙啞,目光掃過她護在身后的竹簡,那冰冷深處,似乎翻涌著某種難以言喻的、近乎悲愴的暗流,“……能要你的命?!?/p>
他的指尖懸停在她頸側的血痕上方,那冰寒的氣息幾乎滲透皮膚。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卻又奇異地纏繞著一絲無法割舍的滾燙:
“你若執意要翻這舊案……”
那懸停的指尖終于落下,帶著一絲微涼的觸感,極其輕柔地拂過她頸側那道細小的、滲著血珠的傷痕。動作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又重得如同烙鐵。
他微微傾身,溫熱的呼吸幾乎拂過她的耳廓,那低沉的聲音,如同深淵里最惑人又最危險的魔咒,清晰地撞入她的耳膜:
“……我陪你下地獄?!?/p>
石室內,死一般的寂靜重新降臨。只有風燈的火苗在兩人之間無聲跳動,拉扯著他們投在石壁上那巨大而扭曲、仿佛即將融為一體、又仿佛隨時會互相吞噬的影子。那染血的竹簡,冰冷地橫亙在兩人之間,如同一條無法逾越的、浸滿鮮血的冥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