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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法場逼婚后,我和大理寺卿he了

第四十八章:刑部的改革

腐朽的氣息如同有形質的粘稠污泥,猛地從推開的門縫里撲涌出來,狠狠撞在程皎的臉上。這氣味,她早已熟悉得刻入骨髓——尸身緩慢腐敗的甜腥,陳舊血液干涸后的鐵銹,還有長久不通風的霉爛塵土味,混雜著藥水揮之不去的刺鼻酸苦。然而此刻,這混合的氣息里還裹挾著另一種更令人作嘔的污濁:那是活人的汗漬、油膩的飯食殘渣,甚至角落里隱隱散發的便溺餿臭。

她站在門檻外,目光如冰,緩緩掃過這間名義上屬于刑部,屬于天下刑名之始的“仵作房”。

昏暗的光線從唯一一扇蒙滿厚厚污垢的小窗透入,吝嗇地灑下幾縷慘淡的光柱,照亮了空氣中上下翻飛的塵埃。幾塊邊緣發黑、散發著可疑濕氣的破舊草席隨意堆疊在墻邊,幾只豁了口的粗陶水盆隨意擱置,盆底沉淀著黑黃的污垢。墻壁斑駁,大片大片的霉斑如同丑陋的瘡疤蔓延其上。靠墻的木架上,幾把銹跡斑斑、刀口崩裂的刀具胡亂插在積滿油泥的縫隙里,旁邊是幾個敞著口的粗劣瓷瓶,里面黑乎乎的藥膏早已干結變質。角落里,一個不知多久未曾清理的炭盆里,灰燼冰冷,殘留著幾根啃噬干凈的禽骨。

死寂。只有幾只碩大的老鼠在角落的草席堆里肆無忌憚地穿梭,發出窸窸窣窣的碎響。

這就是大胤王朝刑部,掌管天下刑獄、決斷生死冤屈之地,最核心的仵作之所?一個比鄉野黑店的后廚還要骯臟污穢的角落?

一股冰冷的、帶著濃重諷刺意味的笑意從程皎喉嚨深處逸出,短促而尖銳,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呵…”她的目光最后定格在那些銹蝕的刀具上,寒芒一閃。左手隨意地探入寬大的袖袋,再抽出時,指間已穩穩捏住一柄狹長、薄如柳葉的短刃。精鋼打造的刀身,在昏暗中依舊流轉著一抹內斂而致命的幽光,與這周遭的破敗腐朽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

她抬步,邁過那道象征腐朽與蒙昧的門檻。靴底踩在布滿污漬、黏膩的地面上,發出令人不適的微響。

“當啷!”

一聲脆響猛地撕裂了仵作房外長廊的沉悶。一只原本擱在破木架邊緣的豁口陶盆,被程皎的袍袖無意間掃落,砸在同樣布滿污垢的地面,瞬間四分五裂。渾濁的殘水混著盆底的黑黃污物,濺開一片狼藉。

這突兀的碎裂聲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幾乎是同時,緊鄰仵作房的幾扇破舊木門被猛地拉開,幾張睡眼惺忪、帶著明顯驚愕和被打擾了清夢的不滿面孔探了出來。他們穿著沾滿不明污漬、辨不出原本顏色的短褐,頭發油膩雜亂,目光先是茫然地落在碎裂的陶盆上,隨即才遲鈍地抬起,聚焦在站在仵作房門口的那個身影上。

那是一個女子。一身素凈得近乎肅殺的青布衣裙,身形挺拔如松,與這污糟的環境格格不入。她背對著他們,正微微垂首,專注地看著手中一柄在昏暗光線下閃著幽冷寒芒的薄刃。

“誰…誰啊?”一個胡子拉碴、眼袋浮腫的老仵作揉了揉眼睛,聲音帶著濃重的睡意和被打擾的不快。他上下打量著程皎,渾濁的老眼里滿是困惑和輕視,“哪來的婦人?這是你能亂闖的地方嗎?快出去!晦氣!”

程皎緩緩轉過身。那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無初來乍到的局促,也無面對斥責的憤怒,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靜。她的目光平平掃過這幾個衣衫不整、渾身散發著隔夜宿醉和汗臭氣息的仵作,最后落在那開口的老仵作臉上。

“我?”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污濁的空氣,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壓住了那老仵作的質問,“程皎。奉旨,掌刑部仵作一應事宜。”

“奉旨?”另一個稍顯年輕的仵作嗤笑出聲,帶著毫不掩飾的嘲弄,“掌仵作事宜?一個娘們兒?開什么玩笑!我們這行當,是女人能碰的?”他夸張地抽了抽鼻子,仿佛聞到了什么惡臭,“趕緊回家奶孩子去吧!別在這裝神弄鬼!”

周圍的幾個仵作也跟著發出幾聲意義不明的哄笑和嗤鼻,目光肆無忌憚地在程皎身上逡巡,充滿了油膩的輕蔑。

程皎靜靜地聽著,看著。直到那年輕仵作的笑聲帶著痰音在喉頭滾動,她才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平穩無波,卻陡然帶上了一種無形的、令人心悸的重量:“很好笑?”

她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瞬間釘在那個年輕仵作的臉上。那仵作臉上的嘲弄瞬間僵住,如同被掐住了喉嚨的鴨子,一絲莫名的寒意順著脊椎猛地竄了上來,讓他下意識地閉了嘴,甚至往后退了半步。

“看來,你們很清閑。”程皎的目光移開,掠過一張張或蒼老或油滑、此刻卻都因她那冰冷的目光而有些無措的臉,“清閑到,可以忘了自己的本分是什么。忘了躺在那里面,”她微微側頭,示意了一下身后停尸房緊閉的木門,“那些等著你們開口說話、等著沉冤昭雪的,是什么。”

她向前踏了一步。僅僅一步,那無形的壓迫感卻陡增。幾個仵作不由自主地隨著她的逼近而微微后退。

“從此刻起,清閑的日子,結束了。”程皎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砸在每個人心上,“現在,去把你們所有當值的、不當值的,只要是刑部登記在冊的仵作,都給我叫到這里來。一炷香之內,我要見到所有人。遲到一個呼吸……”

她的目光再次掃過眾人,最后落在那年輕仵作身上,那眼神平靜無波,卻讓后者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后果自負。”

那眼神,比停尸房里最硬的冰塊還要冷硬。沒有一個人再敢質疑,沒有一個人再敢發笑。短暫的死寂后,幾個仵作如同被火燒了屁股,猛地轉身,跌跌撞撞地朝著不同的方向倉皇奔去,連滾帶爬地去喊人。腳步聲雜亂地消失在幽深的長廊里。

程皎不再看他們。她重新轉向那扇緊閉的、仿佛隔絕著陰陽兩界的停尸房木門。抬手,用力推開。

一股遠比仵作房濃烈百倍、冰冷腥膻的死亡氣息,如同無形的巨浪,洶涌澎湃地迎面撲來,瞬間將她吞噬。空氣粘稠得幾乎令人窒息,混雜著腐敗血肉的甜膩、內臟破裂的腥臭、血液凝固的鐵銹以及刺骨的陰寒。

巨大的房間內,只有幾盞昏暗搖曳的油燈勉強驅散著角落的濃重黑暗。十幾具蓋著發黃草席的尸體,如同冰冷的貨物,雜亂無章地陳列在冰冷的石臺上。草席下透出的僵硬輪廓,在搖曳的燈影下投射出扭曲詭異的影子。墻角堆積著大塊的寒冰,散發著森森白氣,卻絲毫無法中和這空間里彌漫的絕望與陰冷。

程皎面不改色,徑直走向最靠近門口的石臺。那上面躺著一具被草席覆蓋的男尸。她伸出手,沒有半分猶豫,一把掀開了那張散發著霉味的草席。

一具中年男性的軀體暴露在昏黃的光線下。脖頸處,一道深紫色的、邊緣不規則的索溝赫然在目,深深嵌入皮肉。尸體面部腫脹發紺,舌尖微露于齒列之外,眼結膜有散在的出血點。幾個被臨時喚來的仵作畏畏縮縮地挪到門口,看到這景象,立刻有人捂住了嘴,喉頭滾動,發出壓抑的干嘔聲。

程皎的目光銳利如刀,瞬間捕捉到了索溝下方一處極其細微、幾乎被勒痕覆蓋的異常——一道極其短促、邊緣銳利的淺表劃傷,方向與索溝的走向垂直。她伸出手指,指尖帶著常年握刀留下的薄繭,精準地按壓在索溝上方的皮膚,觸感是異常的堅硬腫脹。她的目光移向死者微張的口唇,內里牙齦根部,似乎有極淡的、不同于血污的暗色殘留。

“死者,男,年約四十。”她的聲音在死寂的停尸房里響起,清晰得如同冰珠落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也讓門口那幾個仵作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體表特征:頸部索溝一道,深紫色,邊緣不規則,有表皮剝脫及皮下出血。顏面青紫腫脹,舌尖微露,眼結膜點狀出血。”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門口那幾個臉色發白的仵作,“依據《洗冤錄》,此狀,可定為自縊?”

門口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仵作,正是先前在仵作房外帶頭質疑的那個,聞言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聲音有些發虛:“回…回程大人,是…是的。索溝特征、顏面征象…俱都符合自縊身死之狀。前日…前日小的初步驗看,也…也是這般斷的。”

“哦?”程皎的唇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絲毫溫度,只有深不見底的譏誚,“‘符合’?‘俱都’?”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鞭子般抽打在空氣中,“就因為書上這么寫,你們就敢閉著眼睛在尸格上畫押?就因為看著‘像’,一條人命,就可以被你們如此輕描淡寫地蓋棺定論?”

她猛地抬手,那柄薄如蟬翼的柳葉刀在她指間閃過一道森冷的寒光。

“看清楚了!”她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刀尖落下。沒有半分遲疑,精準地沿著尸體胸骨正中線,劃開一道筆直的切口。皮肉應聲而分,發出輕微的“嗤啦”聲,露出其下暗紅色的肌理和淡黃色的脂肪層。門口的幾個仵作,包括那個老仵作在內,眼睛瞬間瞪得滾圓,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有人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抽氣聲,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有人雙腿發軟,幾乎要癱倒在地;還有人猛地轉過身,扶著冰冷的墻壁劇烈地干嘔起來,膽汁混合著酸水涌上喉頭。

血腥氣混合著內臟特有的濃烈膻味,瞬間在冰冷的空氣中爆炸開來,濃郁得令人窒息。

程皎恍若未聞。她的動作穩定、精準、高效,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韻律。刀鋒繼續向下,分開肌肉筋膜,暴露出發暗的胸骨。特制的骨剪在她手中發出清脆的“咔嚓”聲,剪斷肋骨連接。當胸骨被移開,胸腔徹底暴露在昏黃的燈光下時,整個停尸房陷入了一片死寂,連嘔吐聲都消失了,只剩下粗重而壓抑的喘息和恐懼的心跳。

胸腔內,那顆本該規律收縮的心臟,此刻呈現出一種駭人的景象——心包膜緊繃,顏色深暗。程皎手中的刀尖輕輕一挑,鋒利的刃尖劃開堅韌的心包膜。

“噗——”

一股暗紅近黑的粘稠血液,如同壓抑已久的泉眼找到了出口,猛地從破口處涌了出來,帶著溫熱的氣息,汩汩流淌在冰冷的胸腔里,散發出濃重的血腥。那顆暴露出來的心臟本身,在右心室的表面,赫然可見一個不規則的、邊緣撕裂的破口!暗紅色的凝血塊正從破口處緩緩溢出。

“心包填塞。”程皎的聲音冰冷地陳述著,刀尖指向那個致命的破口,“銳器貫穿傷,致右心室破裂。大量血液涌入心包腔,壓迫心臟,最終導致心搏驟停。”

她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穿透昏暗的光線,狠狠刺向門口那幾個抖如篩糠、面無人色的仵作。

“頸部索溝,皮下深層肌肉出血輕微,無舌骨、甲狀軟骨骨折,不符合縊吊時身體下墜造成的典型損傷。”她語速加快,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砸下,“索溝下方有細微銳器劃傷,是兇手為掩蓋真正死因,在死后偽造自縊現場時,繩索摩擦皮膚留下的痕跡!死者口唇內側有微量硫磺及硝石粉末殘留,證明其生前曾吸入某種爆燃產生的煙霧,或近距離接觸過火藥制品!”

她猛地抬高聲音,在死寂的停尸房里如同驚雷炸響:“告訴我!哪個上吊自盡的人,會在臨死前特意去啃火藥?!哪個自縊身亡的人,心臟會自己破個大洞?!”

“噗通!”門口一個年輕的仵作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直接癱坐在冰冷濕滑的地面上,褲襠處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水漬。他眼神渙散,牙齒咯咯作響,連嘔吐的力氣都沒有了。那個老仵作渾身劇烈地顫抖著,布滿皺紋的老臉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渾濁的老眼里只剩下無邊的恐懼和顛覆認知的震駭。他們自以為熟稔的“規矩”,奉為圭臬的“經驗”,在這個女子冷酷精準的刀鋒和洞穿迷霧的目光面前,脆弱得如同朽木,瞬間崩塌粉碎。

程皎的目光緩緩掃過一張張因恐懼和震驚而扭曲的臉,最終落在那具敞開的尸體上。她取過旁邊一塊還算干凈的布巾,仔細擦拭著柳葉刀上的血跡,動作一絲不茍。

“仵作,不是屠夫,更不是只會照本宣科的瞎子。”她的聲音恢復了平靜,卻帶著一種沉重的、令人無法喘息的力量,“我們是亡魂的喉舌,是冤屈的利劍。你們的每一筆尸格記錄,每一個‘符合’或‘不符合’的判斷,背后都系著一條人命,系著一個家族的天翻地覆,系著這世間的公道人心!”

她將擦拭干凈的柳葉刀收回袖中,目光如同寒星,穿透停尸房的昏暗,釘在每一個心神劇震的仵作臉上。

“從今日起,一切,都得按新的規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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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后的刑部大堂,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將至。窗外天色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屋檐。

程皎站在大堂中央,一身青衫洗得微微發白,卻依舊挺直如松。她面前的長案上,整整齊齊碼放著厚厚幾摞裝訂成冊的新書冊。封面上,一行墨跡飽滿、筋骨遒勁的大字——《大胤尸格檢驗規范》。

書冊的墨香混合著窗外泥土的潮濕氣息,在沉悶的空氣中彌漫。兩側肅立的刑部司官、書吏、仵作代表,目光復雜地落在那幾摞書冊上,有敬畏,有好奇,更多的是一種被強行拽離熟悉泥沼的茫然和隱隱的不安。

新任刑部侍郎張元禮,坐在主位太師椅上,年約五十,保養得宜的臉上此刻卻如同罩了一層寒霜。他并未去看那嶄新的規范,而是端起手邊的青花蓋碗,慢條斯理地用碗蓋撇著浮沫,發出細微的刮擦聲,在這死寂的大堂里顯得格外刺耳。他呷了一口茶,眼皮微抬,目光銳利如針,刺向堂下站立的程皎。

“程…仵作,”他刻意省略了任何官稱,只用了這個帶著明顯輕賤意味的稱呼,聲音拖得長長的,“短短三月,動靜不小啊。”他放下茶碗,指尖在案上那份厚厚的規范冊子上輕輕敲了敲,發出沉悶的“篤篤”聲,“這《大胤尸格檢驗規范》,洋洋灑灑數百條,從驗尸前準備、環境要求、衣著記錄、體表檢驗順序方法,到不同死因的剖驗要點、骨骼檢驗、毒物辨識…甚至,”他嘴角勾起一絲毫不掩飾的譏諷,“連驗尸刀具如何磨礪、存放,停尸房每日需用生石灰多少斤、冰窖溫度幾何,都事無巨細,規定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帶著審視和一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本官倒想問問,程仵作如此大刀闊斧,改弦更張,將前人積攢的經驗、奉行多年的《洗冤錄》規矩置于何地?莫非是覺得我大胤刑部積弊已深,非你程皎一人之力,不足以蕩滌乾坤?”

話語中的火藥味已經濃得嗆人。堂下眾人屏息凝神,連呼吸都放輕了。幾個老派司官交換著眼神,流露出些許幸災樂禍。

程皎面色不變,迎著張元禮審視的目光,坦然道:“回張侍郎,《洗冤錄》乃先賢心血,程皎不敢輕忽。然,時代流轉,認知精進。先賢所見,囿于當時之局限。今人若只知抱殘守缺,不敢越雷池半步,則仵作一道,永無寸進,冤魂沉埋,永無昭雪之日。此《規范》,非為標新立異,實為補前人之闕漏,正舊法之謬誤,定統一之標準,使檢驗有據可依,有規可循,避免因仵作個人經驗、見識不足乃至…疏懶怠惰,”她目光掃過堂下幾個眼神閃爍的老仵作,“而致冤假錯案,重現于世。”

“好一個‘補闕漏’、‘正謬誤’!”張元禮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碗一跳,“程皎!你可知你推行此規,強令各地仵作入京輪訓,耗費錢糧幾何?擾攘地方幾何?更遑論!”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衛道士般的凜然,“你一介婦人,執掌驗尸勘斷之權,已是駭人聽聞!如今更要著書立說,號令天下仵作?牝雞司晨!陰陽顛倒!此風若長,綱常何在?體統何在?!我大胤刑獄威儀,豈不淪為天下笑柄!”

“婦人”二字,被他咬得極重,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擲來。堂下頓時響起一片壓抑的嗡嗡議論聲,那些隱忍的不服和根深蒂固的偏見,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程皎的眼神驟然銳利如刀鋒,那平靜的冰面下,終于有壓抑的怒意翻涌而起。她正要開口,一個低沉而平穩的聲音,卻如同帶著奇異魔力的磐石,穿透了堂上嘈雜的議論,穩穩地響起:

“張侍郎此言差矣。”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大堂側門處,沈晝白不知何時已悄然立在那里。他依舊是一身半舊的天青色直裰,洗得發白,卻纖塵不染。長發僅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束起,面容清癯,眉宇間帶著大病初愈后的淡淡倦意,然而那雙深邃的眼眸,卻沉靜如古井寒潭,銳利如星芒初綻。他只是靜靜站在那里,周身那股久居上位、歷經風浪沉淀下的從容氣度,便讓整個喧鬧的大堂瞬間安靜了下來。

張元禮眉頭狠狠一擰,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沈…沈先生?”他刻意用了這個疏離的稱呼,“此處乃刑部公堂,先生雖曾執掌大理寺,如今已是白身,貿然闖入,干預部務,恐有不妥吧?”他試圖用規矩壓人。

沈晝白緩步上前,步履從容,徑直走到程皎身側站定。他并未看張元禮,目光落在那幾摞嶄新的《規范》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

“沈某非為干預部務而來。”沈晝白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只是聽聞張侍郎對程仵作所立新規頗有微詞,更以‘婦人’之由,妄言‘牝雞司晨’、‘綱常體統’。”他這才緩緩抬起眼,目光平靜地迎上張元禮那雙隱含怒意的眼睛,“沈某不才,恰好為程仵作這三月之功,準備了一份小小的注腳。不知張侍郎,可有興趣一觀?”

他話音未落,身后的長隨已捧著一個深色的木匣上前,恭敬地放在張元禮面前的桌案上。木匣古樸無華,卻散發著一種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氣息。

張元禮狐疑地瞥了沈晝白一眼,又看看那木匣,心中莫名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他遲疑了一下,還是伸手打開了匣蓋。

里面并非什么血淋淋的證物,只有厚厚一疊整理得異常齊整的卷宗抄錄。最上面一份,封皮上赫然寫著——“嘉平十七年,青州糧道李崇義自縊案復核”。

張元禮的瞳孔驟然收縮!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顫。他強作鎮定,拿起那份卷宗,快速翻動。里面詳細記錄著當年李崇義“自縊”案的原始尸格(語焉不詳,僅記索溝特征)、家屬申訴(被壓下)、以及程皎依據新規范重新復核推斷出的疑點:頸部深層肌肉無典型損傷、舌骨完好、心臟位置推斷有銳器傷可能…旁邊還附著一張薄紙,上面是沈晝白鐵畫銀鉤的字跡,列著幾條指向當年負責此案的州府官員,以及最終受益者——其中幾個名字,與張元禮的履歷和派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他飛快地翻動下面的卷宗抄錄:“景和三年,幽州富商滅門縱火案”、“元興八年,兵部武庫司吏員落水案”、“天佑二年,江陵府庫銀失竊案看守‘自戕’案”……一份份塵封的、早已被定性為“意外”或“自殺”的舊案卷宗被重新翻出,旁邊無一例外,都附著程皎依據新規范邏輯推斷出的致命疑點,以及沈晝白冷靜標注出的、當年辦案過程中可能的疏漏、瀆職,乃至刻意掩蓋的痕跡!其中牽涉的人事,盤根錯節,許多名字雖未直接點出,但其背后的影子,足以讓張元禮這樣浸淫官場多年的老吏驚出一身冷汗。

冷汗,無聲無息地從張元禮的鬢角滲出,沿著松弛的皮膚滑下。他捏著卷宗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這些舊案,有些他心知肚明確有貓膩,有些他當年也曾耳聞,甚至…有些就是他為了某種平衡而默許遮掩下去的!這些卷宗,這些冰冷的、邏輯清晰的疑點分析,就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精準地抵在了他,以及他背后那張龐大關系網的咽喉之上。這哪里是什么“注腳”,這分明是懸在他頭頂的利劍!

沈晝白靜靜地看著張元禮額角滲出的冷汗,看著他微微顫抖的手指,聲音依舊平淡無波,卻字字重若千鈞:“程仵作所立新規,非為標新,實為求是;非為亂法,實為護法。此《規范》,乃為天下含冤者開一線生門,為朗朗乾坤立一桿標尺。張侍郎憂心‘耗費錢糧’、‘擾攘地方’,卻不知,若因循守舊,草菅人命,任由冤獄叢生,損耗的,是我大胤的民心國本!動搖的,是朝廷法司的根基!”

他上前一步,目光如炬,直視著臉色灰敗、氣勢盡泄的張元禮,一字一句,清晰無比:“至于所謂‘婦人’、‘牝雞司晨’之論,更是荒謬絕倫!程仵作以女子之身,行圣人之事,明察秋毫,洗雪沉冤,其所為,上合天理,下應民心。若因循守舊、尸位素餐之輩可居廟堂之高,而明法求是、為國除弊者反遭非議,那這‘綱常體統’,不要也罷!”

最后四字,如同驚雷,炸響在死寂的大堂。張元禮身體猛地一晃,頹然跌坐回太師椅中,嘴唇哆嗦著,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堂下眾人,無論心中作何想法,此刻皆被沈晝白這雷霆萬鈞的氣勢和匣中那無聲卻致命的“注腳”所懾,噤若寒蟬。

沈晝白不再看他,轉向堂下肅立的刑部諸人,目光掃過那些神色各異的司官、書吏、仵作代表,聲音沉穩而有力:

“此《大胤尸格檢驗規范》,由刑部主理,即日頒行天下各府、州、縣!凡刑獄驗尸之事,務必依規而行,詳盡記錄,存檔備查!凡有陽奉陰違、玩忽懈怠、乃至故意曲解規范、草率定案者,一經查實,嚴懲不貸!”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程皎身上,那深邃的眼底,冰封融化,流露出毫不掩飾的贊許與支持。

“另,于刑部衙署東院,立‘仵作研習所’!延請精通此道者任教習,由程仵作總領其事。各地仵作,分批入京,輪訓考核!凡考核合格者,頒給憑證,其俸祿、地位,依律擢升!務使我大胤仵作,明法理,精技藝,不負‘亡魂喉舌,冤屈利劍’之責!”

命令斬釘截鐵,再無轉圜余地。一場風暴,在沈晝白看似平靜卻力逾千鈞的介入下,驟然平息,新的秩序,已如磐石般落地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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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寒意已悄然滲入骨髓,夜風穿過刑部東院新辟出的“仵作研習所”回廊,帶著刺骨的涼意。白日里喧囂的課業聲早已散去,偌大的院落陷入一片沉寂。唯有最東頭一間寬敞的講習堂內,還亮著一點如豆的燈火。

燈火下,程皎伏案疾書。白日授課的疲憊刻在她微蹙的眉宇間,眼下的淡青清晰可見,但她手中的筆卻穩健有力,在一沓厚厚的講義稿紙上快速移動,留下工整而清峻的字跡。她在為下一期講授“不同銳器創口特征辨識”準備更為詳盡的圖示案例。旁邊,散落著幾張墨跡未干的炭筆素描,精準地描繪著各種刀、剪、匕首造成的創口形態。

一件帶著熟悉清冽氣息、猶帶體溫的厚絨披風,輕輕地、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溫柔,落在她略顯單薄的肩頭。

程皎筆尖一頓,沒有抬頭,只是緊繃的肩線在溫暖的包裹下,不易察覺地放松了一絲。

“這么晚,還不歇著?”沈晝白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低沉溫和,如同夜風里注入的一泓暖泉。他自然地在她旁邊的凳子上坐下,順手拿起桌案上她批改過的幾份仵作課業答卷翻看。紙上滿是朱筆圈畫的痕跡和犀利的批注——“觀察不細!此處皮下出血形態,明顯為圓形硬物反復打擊所致,非墜落傷!”“毒物辨識要點未掌握!烏頭堿中毒瞳孔應散大,非縮小!”

“有幾個苗子不錯,但大多底子太薄,積習難改。”程皎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放下筆,聲音帶著一絲沙啞的疲憊,“要讓他們把腦子里那些根深蒂固的‘差不多’、‘大概是’徹底刮干凈,比刮骨療毒還難。”

沈晝白放下卷子,目光落在她疲憊卻依舊明亮的側臉上:“急不得。你已做得足夠好。今日頒行天下的規范,他日研習所培養出的明法仵作,皆是火種。”他頓了頓,指尖輕輕拂過她批注時不小心蹭在袖口的一點墨跡,動作自然得如同做過千百遍,“假以時日,星火亦可燎原。”

程皎微微側過頭,目光與他相接。燈火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躍,那里清晰地映著她的身影,也映著毫不掩飾的心疼。她忽然覺得那披風下的暖意,絲絲縷縷地滲進了四肢百骸,驅散了深秋的寒意和心頭的重壓。她下意識地抬手,隔著衣料,輕輕按住了收在懷里的那枚溫潤的玉佩——那是很久以前,在黑店逃亡的混亂中,從他身上撞落的信物,亦是他們命運糾纏的起點。

沈晝白的目光敏銳地捕捉到了她這微小的動作,眼底瞬間漾開一片了然又溫柔的漣漪,唇邊勾起一抹極淡、卻足以融化寒冰的笑意。

“走吧,”他站起身,自然而然地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帶著不容拒絕的暖意,“更深露重。明日…還得繼續刮骨療毒。”

程皎看著那只骨節分明、曾執掌生殺也曾為她拭去血污的手,再抬眼看看他含著笑意的眸子。一絲久違的、近乎輕松的笑意終于沖破了眼底的疲憊,在她唇邊悄然綻放。她將自己的手,穩穩地放入他的掌心。

燈火被輕輕吹滅。兩人并肩走出講習堂,融入廊下深沉的夜色里。寒風依舊凜冽,卷起地上的落葉,發出蕭瑟的聲響。刑部高聳的圍墻隔絕了市井的喧囂,只余下巡夜更夫遙遠而規律的梆子聲,一下,又一下,在寂靜的秋夜中回蕩,如同某種堅定而恒久的節拍。

前路或許仍有荊棘,暗處或許仍藏刀兵,但這并肩而行的身影,卻在這深秋的寒夜里,踏出了一條清晰而堅實的路。每一步,都踏在破舊立新的基石之上,朝著那星火燎原的未來,沉穩邁進。

茶茶很認真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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