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移時,清荷苑的草地上已散落七八個竹球,有的滾在樹蔭下,有的壓彎了草莖。風玄燁的錦袍下擺早已沾滿草屑和泥點,他卻渾然不覺,只盯著祝瑾瑜手里最后一個球:“快!給本皇子!”
“殿下若能接住這個,我便告訴您一個秘密。”祝瑾瑜將球拋向半空。
風玄燁縱身一躍,衣袂翻飛間穩(wěn)穩(wěn)抓住竹球。落地時發(fā)冠微松,幾縷黑發(fā)散在額前,倒顯出幾分稚氣。
“什么秘密?”他喘著氣問,語氣里掩不住好奇。。
祝瑾瑜從袖中取出個錦囊:“南梁的孩童都信,若在谷雨這天把心愿系在受傷的鳥雀腿上,等它飛走時,愿望就會實現(xiàn)。”
錦囊里裝著條紅絲繩,繩上串著三粒玉珠,在夕陽下泛著溫柔的光。
風玄燁盯著紅繩看了許久,突然一把抓過:“幼稚!”轉(zhuǎn)身便走。
祝瑾瑜不急著追,只低頭輕撫雛鳥的羽毛。果然,走出十步遠的風玄燁又折返回來,把錦囊粗魯?shù)厝€給她:“系上!”
暮色漸濃時,紅繩終于系在了雛鳥完好的右腿上。風玄燁站在廊柱旁,看祝瑾瑜將小鳥放在掌心,輕輕往上一送——
雛鳥撲棱著翅膀,歪歪斜斜地飛向樹梢。那抹紅色在暮色中一閃,像顆小小的流星。
“殿下不許個愿么?”祝瑾瑜問。
風玄燁望著樹梢,聲音悶悶的:“本皇子要什么有什么,何必學你們南梁人搞這些虛的?”
夜風拂過,祝瑾瑜的兔毛披風微微揚起。
“那……我替殿下許一個吧。”她看著少年緊繃的側(cè)臉,輕聲道:“愿殿下心之所想,皆得如愿。”
“要你多事!”風玄燁臉一紅,甩袖就走,卻在月洞門處突然回頭,“明日未時,帶新的玩意來御花園。”頓了頓,又惡聲惡氣補了句,“若敢遲到,擰斷你的脖子!”
說完,風玄燁快步走出院子。直到轉(zhuǎn)過宮墻,才敢停下腳步。夜露漸重,少年站在宮墻的陰影里低著頭,聲音小小的:“要是能……每天都有人陪著我就好了。”
待那抹墨藍色身影消失在宮墻后,嬤嬤才顫聲道:“公主何苦招惹這位小閻王?”
祝瑾瑜望向樹梢驚飛的宿鳥,唇角微彎:“您瞧他方才踢球時……像極了尋常人家的孩子。”她彎腰拾起地上一個竹球,球面上還沾著露珠。
月色漸明,照得她指尖那根未系完的紅繩瑩瑩發(fā)亮。繩上玉珠輕輕相碰,發(fā)出細微的響,像是誰的心跳聲。
五更天的梆子剛敲過,祝瑾瑜就被一陣急促的叩窗聲驚醒。
“公主!”小宮女的聲音帶著驚慌,“七皇子在院門外......”
祝瑾瑜匆忙披衣起身,推開雕花窗欞。朦朧晨霧中,風玄燁一身玄色勁裝,腰間別著把小巧的鑲金匕首,正不耐煩地用馬鞭敲打掌心。
“磨蹭什么?”見她探頭,少年立刻高聲呵斥,“再不出來本皇子就走了!”
祝瑾瑜匆匆綰好長發(fā),裹了件藕荷色披風就往外走。嬤嬤捧著梳妝匣追到廊下:“公主至少簪支......”
“不必了。”祝瑾瑜接過宮女遞來的食盒,“殿下不喜等人。”
晨露沾濕繡鞋,她小跑到院門前,剛要行禮就被風玄燁拽住手腕:“麻煩!”少年掌心滾燙,不由分說拉著她就往西側(cè)宮道跑。
“殿下要帶瑾瑜去何處?”
“閉嘴,跟著就是。”
穿過三道垂花門,眼前豁然開朗。這是祝瑾瑜從未到過的宮苑,荒草叢中矗立著一座破舊的閣樓,檐角銅鈴在風中叮當作響。
風玄燁松開她,得意地指著閣樓最高層:“看見那扇雕云紋的窗沒有?從這里爬上去,能望見整個皇城。”說著就要去攀爬墻面的藤蔓。
祝瑾瑜急忙攔住:“殿下不可!那藤蔓承不住......”
“你怕了?”風玄燁嗤笑,卻突然注意到她散亂的鬢發(fā)和素凈的裝扮。他皺眉扯了扯她披風系帶:“丑死了。”
少年解下自己的玄色織金披風扔過來:“換上!”見祝瑾瑜遲疑,他立刻瞪眼,“怎么?嫌棄本皇子的東西?”
祝瑾瑜只好換上還帶著體溫的披風。風玄燁這才滿意,轉(zhuǎn)身抓住一根粗藤:“跟緊了,摔死可不關我事。”
藤蔓果然在半途斷裂。祝瑾瑜驚呼一聲,卻見風玄燁靈活地抓住窗欞,翻身躍入二樓回廊。他趴在欄桿邊往下看,臉上帶著惡作劇得逞的笑:“南梁的嬌氣包,要不要本皇子......”
話音未落,祝瑾瑜已踩著墻面的凸起處,借力攀上廊柱。她動作不如風玄燁敏捷,卻勝在輕巧,幾個起落便翻到他身旁。
“你......”風玄燁瞪圓了眼睛。
祝瑾瑜微微喘息:“南梁皇宮有座摘星樓,比這高十倍。”
少年臉上閃過訝異,隨即變成不服氣的神色。他扭頭就往樓上跑:“有本事跟到頂!”
三層閣樓里堆滿舊書,霉味混著塵埃在陽光中飛舞。風玄燁熟門熟路地鉆到西窗下,扒開蛛網(wǎng)招呼她:“過來看!”
祝瑾瑜跪坐在他身旁,順著手指的方向望去。晨霧中的皇城如一幅徐徐展開的畫卷,金鑾殿的琉璃瓦映著朝陽,太液池泛起粼粼波光。遠處街市已有炊煙裊裊,更遠的青山輪廓如黛。
“那個方向,”她指向遠方連綿的青山,輕聲道,“就是南梁…..那山巒之后還有個月牙狀的湖泊。”
風玄燁的呼吸忽然變輕。他傾身向前,鼻尖幾乎貼上窗欞:“這么遠,當真看得見?”
“自然看不見。”她輕笑,握住他的手按在窗框上,“每年正月十五,南梁會放天燈,若天氣晴好,站在這里能望見星火般的微光。”
風玄燁忽然安靜下來。他盯著遠處看了很久,突然問:“你想家嗎?”
風穿過破舊的窗欞,吹動兩人交疊的衣擺。祝瑾瑜沒有回答,只是打開食盒,取出還溫熱的桂花糕:“殿下嘗嘗?”
少年接過糕點咬了一口,甜香在唇齒間化開。他皺著的眉頭漸漸舒展,忽地從懷中掏出個物件塞給她:“給你。”
是只木雕的小雀,翅膀可以活動,做工略顯粗糙,卻藏著少年一片笨拙的心意。
“本皇子隨手刻的。”風玄燁別過臉,“反正......反正比那只真鳥結(jié)實。”
祝瑾瑜輕輕撥動木雀的翅膀,突然發(fā)現(xiàn)底部刻著歪歪扭扭的“玄”字。她將木雀系在腰間,解下食盒上的絲繩:“禮尚往來。”
風玄燁任由她在自己腕上系了個平安結(jié),忽然道:“以后沒人時,你可以叫我名字。”
晨光透過雕花窗格,在少年臉上投下斑駁光影。祝瑾瑜看見他耳尖通紅,卻倔強地不肯轉(zhuǎn)頭。
“好。”她輕聲應道,“玄燁。”
閣樓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風玄燁猛地跳起來:“糟了,是巡邏的侍衛(wèi)!”他拉起祝瑾瑜就往暗梯跑,“被抓住就說是你拐帶本皇子!”
祝瑾瑜被他拽著跌跌撞撞下樓,卻在轉(zhuǎn)角處突然停住。她指指另一側(cè)的小門:“那邊走。”
兩人貓著腰鉆出閣樓,沿著墻根一路小跑。風玄燁的頭發(fā)上沾了蛛網(wǎng),祝瑾瑜的裙角滿是灰塵,卻在四目相對時忍不住笑出聲來。
“明日寅時,”風玄燁邊跑邊喘著氣說,“我?guī)闳ッR監(jiān)的小馬駒!”
晨鐘響徹皇城,驚起一群白鴿。兩只交握的手藏在寬大的衣袖下,像一個小小的、溫暖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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