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后,北燕皇帝親赴南梁求娶。
文武百官皆驚。有人言他鐵血冷面,不近情理,也有人低聲揣測,不過是為政權穩固所設之局。
可據說那日,南梁皇帝看著自家妹妹腰間懸著的蟠螭印信,又看看階下那個傳聞中暴戾無常的北燕新帝正小心翼翼為妹妹拂去肩上落花的模樣,最終長嘆一聲,點頭應允。
風玄燁站在摘星樓底,玄色錦袍被南梁濕潤的風輕輕拂動。他仰頭望著這座高聳入云的樓閣,眉間朱砂在陽光下紅得愈發鮮艷。
“這就是你說的摘星樓?”他瞇起眼睛,聲音里帶著幾分少年時的不服輸。
祝瑾瑜抿唇輕笑,指尖拂過漢白玉欄桿上斑駁的歲月痕跡:“陛下可還記得,當年在舊閣樓說的話?”
風玄燁的耳尖微微泛紅。他當然記得——十三年前那個清晨,他逞強說要帶她看更高的風景,結果如今站在南梁的樓閣前,倒像是來兌現諾言。
“我...”他別扭地改了口,“朕倒要看看,是不是真能摘到星星。”
祝瑾瑜忽然提起裙擺,輕巧地躍上第一級圍欄。天水碧的紗裙在風中舒展開來,像一片飄搖的新葉。
“陛下若不信,”她回眸一笑,眼中閃著狡黠的光,“不如親自來驗證?”
風玄燁瞳孔微縮。十年過去,這個曾經被他嘲笑“嬌氣”的南梁公主,身手竟比當年更加敏捷。他解下腰間玉佩扔給侍從,玄色衣袖一振,便追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后攀著雕花欄桿向上。風玄燁的指腹摩挲過欄桿上細密的紋路——那是南梁特有的云水紋,與北燕粗獷的蟠螭紋截然不同。
行至半途,祝瑾瑜忽然停在一處飛檐下。檐角銅鈴叮當作響,她指著遠處:“玄燁,你看那。”
風玄燁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整座金陵城盡收眼底,秦淮河如一條玉帶蜿蜒而過,更遠處,隱約可見青山輪廓。
“那里,”祝瑾瑜輕聲道,“就是北燕的方向。”
風玄燁的呼吸微微一滯。從這個角度望去,萬里山河竟顯得如此渺小,小到仿佛能被他握在掌心——連同眼前這個南梁公主一起。
“祝瑾瑜。”他忽地喚她全名,聲音低沉,“你可知當年在閣樓,朕其實...”
一陣風過,銅鈴驟響,淹沒了他的后半句話。祝瑾瑜轉頭看他,卻見這位北燕帝王別過臉去,耳根紅得幾乎要滴血。
“陛下說什么?”
“沒什么。”風玄燁突然加快腳步,“繼續爬,不是說能摘星嗎?”
祝瑾瑜望著他倉皇的背影,忽然笑了。她解下腰間絲絳系在銅鈴上,碧色的綢帶在風中飄揚,像一道指引他回頭的路標。
大婚當天,鳳鸞交映,新人寢殿朱燭高照。
窗欞上卻悄悄系著一條褪色紅繩,與堂中大紅喜帳格格不入。夜深時,值夜的宮娥偶然聽見內殿傳來窸窸窣窣的低語:
“……當年在清荷苑——”
“閉嘴!”
隨之而來的是一聲輕嘆,帶著些惱、些羞、些藏不住的舊意。
有人說,那夜的燭火搖曳到天明。
天將破曉時,有宮人曾回眸望見窗影中那位新帝坐于床前,垂首凝視懷中女子,神色沉靜,眼里卻像藏了一整個春日未說完的夢。
殿門之外,桃花落盡,一夜新雨。
那是很多年前,一個別扭的少年,悄悄系在一株桃苗上的平安結。
那時他不敢說喜歡,也不敢看她太久,只把所有心意系在那一方紅繩上,盼它能保她平安,盼她能……記得。
如今愿已償,紅繩卻褪了色,而人,終究回了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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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主中宮的第一場雪落下時,祝瑾瑜立于鳳儀宮廊下,見數名身著單薄宮裝的宮女踏雪而行,每一步皆在雪中印下深深足跡。她纖指輕撫袖中名冊,那是耗費三月心血整理出來的宮中人員名錄。
“娘娘,風雪侵肌,該回殿內了。”貼身宮女翠竹輕聲勸道,為她披上一件狐裘大氅。
祝瑾瑜搖首不語,目光落在遠處一個正在掃雪的小宮女身上。那孩子約莫十二三歲,手指凍得通紅,卻仍一絲不茍。
“翠竹,你在宮中多少年了?”
“回娘娘,奴婢十歲入宮,至今已有十五載。”翠竹恭敬作答,眼中閃過一絲難以覺察的黯然。
祝瑾瑜輕嘆:“十五寒暑...”轉身入殿時,心中已有決斷。
三日后,一道懿旨震動六宮——裁撤冗余宮人三百,改“終身服役”為“五年輪換”,許年滿二十有五者出宮婚配。
“娘娘,此事...恐招前朝非議啊。”掌事嬤嬤跪伏于地,聲音微顫。
祝瑾瑜端坐鳳座,指尖輕叩扶手:“嬤嬤侍奉幾朝了?”
“老奴...二十有八年矣。”
“可曾思及出宮與家人團聚?”
掌事嬤嬤怔然,渾濁的眼中漸漸泛起淚光:“老奴家中...早已音訊杳然...”
祝瑾瑜起身,親自扶起老嬤嬤:“正因如此,更當變革。宮娥亦是人子,豈能終生困此朱墻?”
消息傳開,六宮嘩然。年長者喜極而泣,年少者惶惑不安——她們自幼入宮,早不識宮外天地為何物。
椒房殿前很快排起了長隊,祝瑾瑜親見每一位宮人,詢其去留。有些選擇留下,更多的是想離開這座黃金牢籠。
“娘娘,奴婢...奴婢在宮外已無親故…”一個名喚紅梅的宮女怯生生道。
祝瑾瑜溫和地看著她:“可通文墨算數?”
紅梅搖頭。
“那便留下來,本宮會教你。”
次日,椒房殿東側的空殿被改造成了學堂。祝瑾瑜親自題寫匾額——“蕙質女學”。第一堂課,她教授的不是《女誡》,而是《農桑輯要》。
“女子非但要相夫教子,更須明曉持家理財之道。”祝瑾瑜聲如清玉,“此等學問,無論留宮出閣,皆有大用。”
漸漸地,宮人們開始敢于提問,甚至有人主動要求學習算賬。祝瑾瑜又增設了識字課與簡易醫理課程。每逢講學,椒房殿內總是座無虛席。
然而,改革的春風終究吹到了前朝。這一日早朝,禮部尚書劉崇明手持玉笏,重重跪在大殿中央。
“陛下!老臣有本上奏!”劉崇明白須顫動,聲若洪鐘,“皇后娘娘于后宮設女學,教宮娥識字算數,實乃違逆祖制之舉!女子無才便是德,宮人更當安守本分,豈可習此丈夫之業?長此以往,后宮綱常必亂啊!”
朝堂上一片嘩然。數位老臣相繼附議,年輕的官員則面面相覷,不敢輕易表態。
風玄燁端坐龍椅,神色平靜地聽完奏報,指尖輕敲扶手,發出規律的聲響。大殿內漸漸安靜下來,眾臣屏息以待圣裁。
“劉卿,”風玄燁終于開口,聲音不疾不徐,“皇后教授《列女傳》《農桑輯要》,可有違婦德?”
劉崇明一怔:“這...《列女傳》自是閨范,然算數...”
“朕記得,劉卿夫人乃揚州鹽商之女,當年陪嫁的賬房先生就有三位。”風玄燁唇角微揚,“莫非尊夫人也不該通曉算數?”
劉崇明老臉一紅:“臣妻乃名門閨秀,自然...”
“宮娥亦是女子,為何不可學些實用之技?”風玄燁打斷道,“皇后教她們明理知事,何過之有?”
劉崇明欲再諫,風玄燁已抬手制止:“此事毋須再議。皇后仁厚,體恤宮人,朕心甚慰。退朝。”
消息傳至后宮,祝瑾瑜正批閱宮娥習字作業。聞天子力排眾議,手中朱筆微頓,一滴丹砂落于宣紙,暈作胭脂痕。
“娘娘...”翠竹欲言又止。
祝瑾瑜輕拭墨跡:“本宮知曉你心中所憂。前朝反對聲烈,然變法必有先驅。”她望出窗外,“這些女子,平生不該僅止于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