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夜風裹挾著桂子香氣,穿過雕花窗欞漫入椒房殿。
更漏聲聲,燭影搖紅。祝瑾瑜倚在雕花窗前,第一批出宮的宮女們住過的偏殿,此刻已住進了新入宮的小丫頭。
她望著偏殿里小丫頭們手忙腳亂地整理床褥。那些稚嫩的面龐,讓她想起初入北燕皇宮時的自己。
“娘娘,藥圃里的金銀花該收了。”紅梅捧著藥簍輕聲道。昔日的怯懦宮女如今已是落落大方的女官,發間別著一支素銀簪——那是祝瑾瑜賜給她通過醫術考核的獎賞。
祝瑾瑜伸手拂去她肩上的落花:“明日帶幾個伶俐的丫頭一起去,教她們辨認藥性。”
紅梅正要告退,忽聽殿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她抿嘴一笑,識趣地退下。風玄燁踏著月色而來,手中捧著個紫檀木匣。
“陛下這么晚還過來?”祝瑾瑜轉身時,發間的鳳釵流蘇輕晃,在燭光下劃出金色的弧線。
風玄燁將木匣放在案上,指尖沾了些許泥土:“路過藥圃,看見你種的雪蓮要開了。”匣子打開,是一株帶著夜露的南梁雪蓮,花苞在月光下晶瑩剔透。
祝瑾瑜心頭一暖。這是她嫁到北燕那年,特意從南梁帶來的花種。三年了,終于在北燕的土地上綻放。
風玄燁忽然從袖中取出一卷竹簡,“今日在藏書閣找到這個,想著或許對女學有用。”
祝瑾瑜展開竹簡,竟是失傳已久的《南梁女醫方》。她指尖微顫,當年南梁宮變,她以為這些醫書早已焚毀。
“陛下怎么...”
“朕命人尋了兩年。”風玄燁輕描淡寫地說,卻在她泛紅的眼尾看到自己的影子,“知道你一直惦記著。”
窗外傳來少女們清泉般的誦讀聲:“《農桑輯要》有云,凡植桑柘,須擇沃壤...”
聲音忽遠忽近,像是幾個小宮女在回廊下邊走邊背。祝瑾瑜唇角微揚,想起三年前初建女學時,那些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的宮女們,如今已能背誦農書了。
“陛下可要去看看女學今日的課業?”祝瑾瑜忽然拉起風玄燁的手。帝王掌心有一層薄繭,是常年握劍留下的。
月光如洗,藥圃里十幾盞琉璃燈懸在竹架上,映得那些剛抽芽的草藥青翠欲滴。紅梅正舉著一株開著白花的植物講解,見帝后攜手而來,小宮女們慌得打翻了藥簍,當歸、川芎滾了一地。
“繼續吧。”風玄燁擺手,隨手拿起一株藥草,“朕也好奇,皇后都教了你們什么。”
紅梅壯著膽子答道:“回陛下,娘娘今日剛教了'當歸'的用法。這藥能活血化瘀,最適...”
“最適合征戰在外的將士。”梳雙髻的小宮女脫口而出,又驚覺失禮,嚇得捂住嘴,祝瑾瑜認出這是浣衣局調來的丫頭。
祝瑾瑜輕笑出聲,拾起一根當歸放在小宮女掌心:“說得不錯。燕北的將士們浴血奮戰,這些藥材將來都會送到邊關。”她轉向眾人,“你們可知為何叫當歸?”
見小宮女們搖頭,她指尖輕撫花穗:“古時征人遠行,妻子在庭院種此藥。春去秋來,藥成時人未歸,故稱當歸。”夜風忽然轉了方向,吹得藥圃沙沙作響,像是無數嘆息。
風玄燁目光微動。他想起三個月前那場慘烈的守城戰,軍報上說正是皇后帶著宮女們連夜趕制的金瘡藥,讓傷兵死亡率減了三成。當時朝堂上還有大臣譏諷“婦人搗藥成何體統“,如今那些聲音都化作了邊關將士的感恩折。
回廊下,風玄燁忽然駐足。祝瑾瑜的發帶被夜風吹起,掠過他指尖,帶著淡淡的艾草香。
“瑾瑜,朕一直想問你...”他摩挲著腰間玉佩,“當年你堅持要裁撤三百宮人,究竟為何?那時六宮都在傳你要削減用度。”
祝瑾瑜望向院內。紅梅正教小宮女們用石臼研磨藥粉,燈火映著她們專注的眉眼。更遠處,幾個值夜的宮女借著燈光在讀《千字文》。
“臣妾只是給了她們一個選擇。”她聲音很輕,“女子本不該一生困于方寸之地,無論宮中還是民間。那些離宮的,有的去了織造局,有的在太醫署學助產,上月還有來信說開了繡坊。”她轉頭直視帝王的眼睛,“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女子教化。”
風玄燁忽然笑了:“朕的皇后,不僅心系后宮,更胸懷天下啊。”
“就像陛下明知會得罪世家,也要推行軍戶改制一樣。”祝瑾瑜指尖劃過回廊欄桿,上面刻著細密的刻度——是她用來教宮女們認量器的標尺。
風玄燁心頭一暖。是啊,他們都見過太多身不由己。他想起那些軍戶女子,丈夫戰死邊關,無一人撫恤,甚至有人被迫賣身為奴,只為換得一家老小一口飽飯。
“而且臣妾說過要當陛下的半幅山河。”她忽然踮起腳,額頭抵上他的肩膀,像要丈量這副扛起江山的脊樑究竟有多沉。
他伸手,輕輕拂過她鬢邊的發絲,低聲道:“好。”
夜露漸重時,帝王解下玄色外袍披在皇后肩頭,當歸的香氣在夜風中愈發濃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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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茜紗窗欞透進淡金色的光,將龍榻上的金線帷帳映得如同琥珀般剔透。祝瑾瑜在朦朧中感覺有人在輕輕撥弄她的發梢,指尖溫涼,帶著熟悉的龍涎香。
“別鬧......”她下意識去拍那只作亂的手,腰間還搭著風玄燁的手臂。她微微一動,發絲掃過枕上繡著的交頸鴛鴦,癢得她縮了縮脖子。
“醒了?”
低啞的嗓音帶著溫熱吐息拂過耳畔,祝瑾瑜轉頭,才發現身旁之人早已醒來,正支肘側躺,半闔著眼,像是在細細打量一件珍寶。晨光描摹著他的輪廓,從眉骨到下頜,每一寸都像是精心雕琢過的。
“陛下何時...”話音未落,唇上便是一熱。風玄燁咬著她下唇含糊道:“叫名字。”
祝瑾瑜耳尖微紅,還未開口,殿外突然傳來整齊的腳步聲。十二名宮女手捧鎏金食盒魚貫而入,動作輕緩地揭開蓋子,竟是清一色南梁點心:梅花香餅酥皮層層分明,荷葉粥泛著瑩潤的碧色,翡翠餃透出內里粉嫩的蝦仁......最中央的琉璃盞里,蜜漬蓮藕晶瑩剔透,正是祝瑾瑜幼時在金陵最愛的甜食。
“嘗嘗。”風玄燁夾起一塊蓮藕喂到她唇邊,“可像金陵的味道?”
祝瑾瑜咬了一小口,甜香在舌尖化開,蜜糖裹著蓮藕的清香,竟比記憶中的還要地道。她忽然注意到侍立在側的御廚——那是個生面孔。
她心頭一暖:“你讓人去南梁學的?”
風玄燁不答,只揮手屏退眾人。待殿門關上,他突然將人抱到膝上,下頜抵著她的發頂:“昨日禮部呈上來的奏章,說朕該選秀了。”
祝瑾瑜指尖一頓,翡翠餃的湯汁濺在指尖。
“朕把折子燒了。”他輕咬她耳垂,滿意地感受到懷中人微微一顫,“氣得那幫老家伙直跳腳。”
殿外,羽林衛統領嚴鋒一身玄甲,冷然按劍而立,十五名金甲衛橫戟成陣,寒光凜冽,將通往內殿的廊道徹底封死。太常寺卿鄭沅帶著六部重臣匆匆趕來,身后還跟著幾名抱著奏折的侍從,顯然是有備而來。
“嚴統領!”鄭沅高舉象牙笏板,聲音急切,“老臣有要事面見陛下!”
嚴鋒眉峰未動,鐵甲上的晨露未干,在晨曦下泛著冷光:“陛下口諭,卯時前,任何人不得打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