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瑾瑜輕輕覆上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低聲勸慰。風玄燁目光定在她臉上幾息,終于轉身回案。
他衣袖一拂,聲音恢復了平日清冷威嚴:
“都起來吧,坐下——賜茶。”
片刻后,金樽茶香溢散,群臣面面相覷,只有瓷杯相碰的微響。
“關于選秀之事...”祝瑾瑜指尖輕點案幾上那摞奏折,“本宮倒有個提議。”
她從袖中取出一卷名冊,徐徐展開:“這些是各州府上報的適齡貴女,家世品貌俱佳。”指尖在某頁輕輕一劃,“特別是隴西崔氏的嫡女,聽聞精通琴棋書畫...”
風玄燁突然咳嗽一聲。
祝瑾瑜眼底閃過一絲狡黠,繼續道:“不過...”她忽然合上冊子,“陛下與本宮商議過了,準備為這些貴女另擇良配。”
“娘娘這是何意?”戶部尚書張謙忍不住問道。
風玄燁把玩著腰間的龍紋玉佩,懶洋洋地開口:“邊疆將士們出生入死,至今還有不少將領未曾婚配。”他抬眼,目光如刀,“諸位既然這么關心婚嫁之事,不如...”
話未說完,太常寺卿鄭沅已經劇烈咳嗽起來,這次是真的被茶水嗆到了。
祝瑾瑜適時遞上一方繡著藥草紋樣的帕子:“鄭大人保重身體。”她溫聲道,“對了,太醫院新配的枇杷膏,本宮已命人送到貴府上了。”
一直沉默的兵部尚書趙垣突然上前:“陛下,邊疆將士們浴血奮戰,若知皇家不肯開枝散葉......”
“朕倒不知。”風玄燁截斷話頭,“什么時候將士們賣命,是為了看朕睡女人?”
幾位大臣的臉色頓時精彩紛呈。
風玄燁薄唇微勾,他伸手握住祝瑾瑜置于案上的手。
禮部尚書劉崇明的象牙笏板在掌心轉了三圈,終于重重叩在青玉磚上:“陛下!《周禮》有云:天子后立六宮,三夫人、九嬪...”
“劉愛卿。”風玄燁直接打斷,指尖敲了敲案幾上那本《禮記》,“你上個月主持的祭天大典,用的到底是《周禮》還是《儀禮》?”
劉崇明的額頭頓時沁出冷汗。那日他確實為省開支,擅自改了禮制...
“臣...”
“還有。”祝瑾瑜輕輕翻開一本賬冊,“禮部去年采買的祭器,價格是市價的五倍。”她手指在某頁點了點,“特別是這批青銅鼎,與工部存檔的成色...似乎不太相符?”
工部尚書李肅猛地抬頭,正對上皇后似笑非笑的眼神,又慌忙低下頭去。
風玄燁把玩著腰間玉佩:“劉卿,你方才要說什么?”
禮部尚書劉崇明的嘴唇顫抖著,突然轉向兵部尚書趙垣:“老臣以為...方才趙大人說的將士婚配之事,確實...確實該優先考慮。”
趙垣瞪大眼睛,手里的茶盞差點打翻。這老狐貍轉得也太快了!
祝瑾瑜執壺為劉崇明續了杯茶:“劉大人果然是識大體之人。”
“聽聞令孫近日喜得麟兒,本宮心喜。”她忽然從袖中取出一只錦盒,推到他跟前,“南梁素有周歲送鎖之俗,這是本宮命匠人打的長命鎖,圖樣是陛下親筆繪的并蒂蓮。”
劉崇明呆怔片刻,才顫聲接過,額頭已抵地:“老臣……謹謝皇后恩典。”
她輕輕頷首:“但愿這副鎖,護得那孩子一生平安喜樂。”
風玄燁適時開口:“劉卿的《禮記》背得熟,可還記得'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他指尖輕點案上名冊,“這些貴女與邊關將士的婚事,正要勞煩禮部操持。”
劉崇明手抖得厲害,“老臣這就回去重擬婚儀章程,定讓邊關將士的婚事辦得風風光光!”
兵部尚書趙垣不敢置信:“劉公!你...”
“趙大人。”祝瑾瑜忽然喚道,“令愛上月產子,可取了名字?”
趙垣頓時語塞。他女兒難產時,確實是皇后派女醫救回來的。
風玄燁把玩著香囊的流蘇:“朕記得邊疆有個年輕將領,至今未娶...”
“陛下圣明!”兵部尚書趙垣連忙高聲附和,“將士們確實該成家了!”
祝瑾瑜垂眸掩去笑意。她早命人查過,趙垣小女兒心儀的那位校尉,正好在邊疆大營。
殿內沉水香的氣息重新歸于平靜,祝瑾瑜指尖輕撫過案幾上那卷名冊。風玄燁斜倚在龍紋憑幾上,目光掠過幾位大臣變幻莫測的臉色,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陛下圣明!”工部尚書李肅突然上前,額頭上的汗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臣以為,將貴女許配邊關將士,實乃...實乃...”
“實乃什么?”風玄燁指尖輕叩案幾,每一聲都像是敲在眾人心上。
工部尚書李肅咽了咽唾沫:“實乃...兩全其美之策。”
祝瑾瑜執起青玉茶壺為眾人續茶。茶湯落入盞中的聲響在寂靜的偏殿內格外清晰,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幾位老臣尷尬的神色。
“本宮記得,”她忽然開口,聲音如清泉擊石,“三年前邊疆大捷時,李大人曾上書說將士們婚配之事...”
“咳咳咳!”李肅猛地劇烈咳嗽起來,臉色漲得通紅。
工部尚書李肅聲音微顫道:“當年奏章,實因牽涉諸多權衡,邊疆之事,既關系軍心穩固,亦牽連世家利益,非輕易可斷……”
“說起來,隴西崔氏的莊園,似乎離邊疆大營不遠?”風玄燁語調溫和,像是隨口一問,眼中卻無笑意。殿中空氣仿佛隨之一緊。
太常寺卿鄭沅指間一顫,原本端穩的茶盞“啪”地一聲跌落在案,茶湯濺出,洇濕了紫檀木紋,像極了邊關地圖上那些被侵占的軍田標記——斑斑斷斷,恰落在西北一隅。
無人開口。
一直躲在后方的戶部尚書張謙忽然跪伏地上,恭聲道:“老臣愿將嫡孫女入宮侍奉,不求封號恩寵!”
此舉來得突兀,卻不出意料。火勢已逼至鄰席,張謙素以審慎見長,此時低頭獻女,倒像是在試探圣意,更似為自保鋪路。
“免了。”風玄燁輕輕拂過祝瑾瑜的指尖:“張愛卿,家中別院新添的百頃良田,地契上的手印可還熱著?”
張謙額頭冷汗涔涔,忙道:“陛下明鑒!老臣愿捐出半數家產,充作將士婚聘之用!”
祝瑾瑜輕笑一聲:“張大人不是上月方言家中拮據,連修繕祖墳的銀兩都難籌么?”
戶部尚書張謙胡須微顫,急忙辯解:“娘娘誤會了!老臣乃言……實在言辭失當,非敢有違圣意,望娘娘寬宥。”
“此地,需要一個新的軍屯。”風玄燁忽地起身,玄色龍袍帶起一陣微風,步至殿中央懸掛的《北燕邊疆輿圖》前,指尖輕點圖中一處:“此處軍屯,就命名為'安民'。”
眾臣神色驟然陰晴不定。那處所在恰是幾大豪族田產毗連之地——各家勢力在此微妙制衡,看似荒蕪無主、實則彼此心照不宣。此刻被這般輕描淡寫地提起——
裴史官省思再三,知此非權宜之策,乃蓄謀已久之圖。選秀之制廢于前,蓋為引線;今及田土,已觸世家所恃之本。上即位三年而行此舉,其志不可謂不決。
“安民屯?”裴史官輕聲重復,手中的紫毫筆懸在《起居注》上方,一滴墨汁悄然落在紙上:“景元三年秋,帝詔設安民屯于洛南...”
“陛下……”太常寺卿鄭沅顫巍巍起身,卻在觸及帝王冷冽目光的剎那,腿一軟,又重重跪了下去:“老臣……老臣……”
祝瑾瑜輕輕嘆息,語氣溫婉:“鄭大人年歲已高,不若先回府歇息?”她偏首吩咐,“來人,送鄭大人回府,順道將太醫院新制的安神香一并帶上。”
侍從聞言,連忙上前攙扶。鄭沅步履踉蹌地退出偏殿,身影隱入光影交錯的廊下。其人素來寡言持重,入朝多年極少失儀,只是范陽鄭氏與隴西崔家素有往來,世家之間,向來唇齒相依。
剩下的幾位大臣不約而同地縮了縮脖子,心中隱隱存有幾分惶恐。雖今日得以幸免,但風波未息,波瀾暗涌之時,難保不遭牽連。
風玄燁看著眾人或躲或藏的神情,似笑非笑地回到御座,隨手拾起祝瑾瑜飲了一半的茶盞,淺淺一抿:“諸位愛卿,還有何高見?”
“臣等……謹遵圣諭。”
整齊的應聲于殿內回蕩,虛浮得像被風一吹便會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