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地面鋪陳斑駁光影,宛若一張無形天網,將人心緊緊裹住。
祝瑾瑜低頭整理袖口,指節微頓,再抬眸,正撞上風玄燁投來的視線。
——他唇角含笑,眸中映著碎金般的光,恍若昔日演武場上那個少年,意氣風發。
她忽憶起那一年,那一日,他在萬眾矚目中挽弓搭箭,于箭矢離弦之際,竟悄悄朝她比了個勝利的手勢。
如今,他端坐此間,已非當年執拗張揚的小皇子;而她,也早不是只能伏于命婦席末的南梁質女。
風玄燁向她伸出手,掌心朝上,姿態一如往昔。
祝瑾瑜莞爾,緩步向前,將手輕輕覆了上去。
——他走到了她的身側,她陪他走到了這里。
她忽然轉向殿側之人,語氣輕緩:“裴史君,不知今日之事,史書將作何載?”
裴史官垂目凝神,筆鋒懸在“帝欲立軍屯”幾個字上方,墨跡將干未干。
他低聲回道:“秉筆直書,方不負史官之責。”
“臣會寫……”年輕的史官深吸一口氣,聲音不大,卻清晰如鐘,“景元三年八月,帝后共議安民之策,眾臣……”
他的目光掃過抖若篩糠的張謙、漲紅著臉的趙垣,還有死死攥著錦盒檀木的劉崇明,嘴角輕輕一抿,筆鋒落下。
“...眾臣歡欣鼓舞,額手稱慶。”
風玄燁忽而仰首一笑,笑聲朗朗,震得殿梁微顫。他拂袖而起,語帶調侃:“愛卿漏了最要緊一筆,應書‘帝后同心’。”
祝瑾瑜聞言輕掩朱唇,未語先笑。鳳釵微顫,明珠垂落,在她肩側輕輕晃蕩,恰好掃過案幾上的史冊角頁。
裴史官看著那滴滾動的明珠,沉吟片刻,執筆補下一行小字:
【是日,帝后執手,與群臣共議安民之策,情深意篤,見者無不掩袖拭目。】
多年后,新入翰林院的年輕史官翻閱這段記載時,總會困惑為何“安民軍屯”的創建始末會夾雜這樣旖旎的筆觸。
---
五更天的梆子聲剛過,紫宸殿前的漢白玉丹墀之上已經站滿了等候上朝的官員。深秋的寒風穿過朱紅宮墻,卷著金黃的銀杏葉與昨夜凝結的霜氣,凍得人指尖發麻。
裴史官捧著《起居注》站在殿側,呵出的白氣在晨曦中凝成細小的冰晶,飄落在他的青袍上。
“裴史君來得真早。”兵部尚書趙垣搓著手湊近,口中呼出的白霧與晨間的薄霜混作一處,眼睛卻瞟向不遠處聚在一起的幾位紫袍大臣,“看來今日有好戲看了。”
裴史官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隴西崔氏家主崔直正與范陽鄭氏、盧氏的幾位重臣低聲交談,不時發出輕笑。他們寬大的袖袍在風中翻飛,腰間玉帶在宮燈下泛著溫潤的光,衣袂間偶爾露出內襯的楓紅絹綢。那是世代簪纓的世家才有的氣度,連蕭瑟的秋風都要在他們面前斂去三分寒意。
他們還不知道,片刻之后,那笑聲將會凝固在深秋的寒風中。
“趙大人慎言。”裴史官微微側身,避開對方身上濃重的熏香味,“下官只是盡本分。”
沉重的殿門緩緩開啟。
殿前侍衛開始列隊,鐵甲相撞的聲響在晨光中格外清脆。
“皇上駕到——”
尖利的唱喏聲驟然劃破晨空。百官立刻噤聲,整齊地跪拜下去。
風玄燁邁入大殿,龍袍上的金線在晨曦中閃閃發光,十二旒冕冠下的面容卻比殿外的霜雪還要冷峻。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走向龍椅,而是停在了崔氏家主崔直面前。
“崔愛卿,朕昨夜翻閱戶部奏報,發現一件趣事。”風玄燁的聲音不高,卻讓整個大殿瞬間安靜下來,連呼吸聲都變得清晰可聞,“洛南三萬畝良田,年年繳納賦稅,卻無人認領。愛卿可知其中緣由?”
崔直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右手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象牙笏板上的紋路。
“回陛下,”崔直的聲音依舊平穩,仿佛在討論今日的天氣,“想必是些無主荒地,由官府代管。老臣這就命人徹查。”
“是嗎?”風玄燁從袖中取出一疊地契,紙張摩擦的聲音在寂靜的大殿中格外刺耳,“可這些蓋著隴西崔氏私印的租契,又作何解釋?每一張都清清楚楚寫著'崔氏永業田',佃戶姓名、租額、年限,一應俱全。”
大殿內一片死寂。裴史官注意到崔家主的手指在袖中微微發抖,而站在后排的幾位世家官員已經面如土色。年輕的皇帝緩步走向龍椅,靴底踏在金磚上的聲音像是敲在每個人心上。
“朕決定在此設立軍屯,安置邊疆退役將士,賜名'安民'。”他轉身掃視群臣,目光如刀,“眾卿可有異議?”
崔直急忙出列,笏板高舉過眉:“陛下!軍屯之事關系重大,是否應交付廷議?老臣以為——”
“廷議?”風玄燁輕笑一聲,“六十年前太祖分封時,可曾廷議?“他從龍案上拿起一卷泛黃的絹帛,”'凡軍國要務,帝王獨斷',這是太祖親筆。崔愛卿要違抗祖制?”
崔直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太祖開國時立下的規矩,連世家大族都不敢公開反對。
風玄燁的目光卻落在始終沉默的戶部尚書張謙身上。這位執掌天下錢糧的老臣正盯著自己的鞋尖,仿佛要數清上邊繡了多少道云紋。
“張卿。”皇帝聲音很輕,“你掌戶部十五年,可知朝廷歲入多少來自田賦?”
張謙渾身一顫,終于抬頭:“回陛下...約六成。”
“那你可知,”風玄燁突然將龍案上的田契全部掃落,“這其中又有多少,本就不該是世家的囊中物?”
這一問,不止擊在崔氏一脈,更是擊在所有世家積弊的根骨上。范陽鄭氏、盧氏,乃至隱于廟堂后的幾家舊門閥,無不暗中卷入田賦之利。
“陛下圣明!”兵部尚書趙垣忽地高聲附和,這位寒門出身的將領聲音洪亮,“邊疆將士為國捐軀,正需田產安置!臣請親自督辦此事!”
戶部尚書張謙見狀,忙趨前一步,拱手應聲:“臣附議!洛南田疇沃實,最宜軍屯。”
張氏與隴西崔家雖無明面結盟,實則往來不絕。盧氏素與張家聯絡亦密,此刻張謙轉而附議圣裁,亦不足為奇。他素喜審時度勢,行事圓通,風起處便隨勢而動。
禮部尚書劉崇明出列時,腰間玉佩突然撞在笏板上,發出清越的顫音。這位三朝元老高舉象牙笏板的姿態,仿佛在宗廟祭祀時舉起禮器般莊重:“老臣附議!《周禮》有云'以土均平政',陛下此議正合圣王之道!”
裴史官注意到劉崇明說話時,目光始終避開對面的崔直。而站在文官隊列第三位的劉家嫡子,正用袖口偷偷擦拭額角的汗水——禮部劉氏與崔氏有姻親,這聲“附議”怕是剜了心頭肉。
工部尚書李肅的應答聲緊接著響起,卻像被掐住喉嚨般走了調:“臣等附議!”這位以圓滑著稱的老臣額頭沁出冷汗,竟將笏板拿反了也未察覺。他的眼角不斷瞟向右側,那里站著面色鐵青的鄭氏家主——工部這些年修筑河堤的銀兩,可都是范陽鄭氏門下的錢莊在周轉。
這一聲聲附議如同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朝堂上頓時分成兩派,世家官員面色鐵青,而寒門出身的官員則紛紛附和。裴史官的筆在紙上飛速記錄著,墨跡在寒冷的空氣中干得極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