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一個個寒門官員站出來,朝堂上的氣氛變得微妙起來。有人低聲議論,有人垂首不語,世家出身的官員則頻頻交換眼色,卻無人敢率先發聲。
丹墀下群臣神色各異。風玄燁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即日起,各州府重新丈量田畝,隱田超千畝者,籍沒入官。”
“陛下!”鄭氏家主手中的象牙笏板“咔“地裂開細紋,“此乃動搖國本之舉啊!”
老臣的悲呼引得半數官員跪伏附和,卻見皇帝衣袖一拂:“隴西崔氏隱田八千頃,范陽鄭氏私占軍屯六千畝——這都是你們說的國本?”
盧氏的族長盧仲禮一向語調從容,此刻卻擰緊了眉頭,指間笏板幾次微動,最終還是垂首站定;劉家嫡子眉心緊蹙,悄悄向崔直的方向看了一眼,卻終究沒挪半步;鄭家一位年輕從六品官員面色煞白,藏在袖中的手指緊緊絞著衣角,顯然已驚懼不安。
有世家大臣試圖挺身,卻被同僚用眼神阻止——局勢未明,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
“此事已決。”風玄燁抬手示意安靜,“至于那些‘無主’田地上的佃戶……”他故意拖長了音調,看著崔直花白的胡子微微抖動,“就由朝廷統一安置。崔愛卿以為如何?”
軍戶世襲、田地固封,原意是為保障兵源與糧草而設,然經年沿襲,反致兵士怠惰、軍屯荒廢,逃籍之風愈演愈烈。世家借此牢控軍戶與屯田,形同私據兵權與地權——“五姓七望所占田池,已逾邊鎮之半”,不啻鉗制朝廷咽喉。
他眼底閃過一絲冷意,此等舊制,久為禍本,早該收歸朝廷了。
“老臣...謹遵圣諭!”
殿外秋風未起,崔直卻覺得通體生寒。
太監總管適時地高聲唱喏:“退——朝——”
眾臣伏地跪拜,衣袍摩擦的簌簌聲里,幾位年邁的世家大臣起身時略顯踉蹌,臉上神色各異,有的咬牙不語,有的低頭避光,更有一人悄然擦去額角冷汗。
崔直的身子晃了晃。他伸手撐住地面,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卻仍止不住那股突如其來的眩暈。
一只枯瘦的手從旁伸來,穩穩扶住了他的肘。崔直側目,正對上鄭氏家主深不見底的眼神。兩位老人目光交匯,無聲的寒意漫開——
秋霜未至,而世家這棵百年老樹,已聞斧聲錚錚。
劉氏一門素來自矜,此刻卻不復方才的從容端方,幾位從五品以下的年輕官員甚至未敢抬頭,僅憑前人腳步行走,步伐失了序。
盧仲禮袖中手指微微顫動,目不斜視地走過丹坻,一言未發,卻不知有多少心事涌上眉心;而站在他身旁的盧氏庶子臉色蒼白,剛踏出一腳便踉蹌一步,被人輕扶才勉強站穩。
鄭氏家主離席時步履沉穩,惟手中笏板已被指節壓出深痕;崔氏一門則近乎死寂,從前氣勢熏天的崔家庶族官員,此刻皆噤若寒蟬,低頭疾行,連袖角都不敢亂擺。
工部尚書李肅在人群中步步緊隨戶部尚書張謙,額角冷汗未干,卻仍強作平靜。
退朝后,裴史官沒有立即離開,而是按慣例前往御書房整理記錄。推開雕花木門時,他看見風玄燁正站在窗前,手中翻閱著太祖年間的案卷。年輕的皇帝已經換下朝服,一身玄色常服襯得他身形更加挺拔,也愈發顯得冷峻。
“陛下,臣有一言...”裴史官猶豫著開口。
“說。”風玄燁頭也不抬。
“隱田觸動世家根本,他們不會輕易罷休。太祖年間曾有類似舉措,最終...”
“最終不了了之。”風玄燁接過話頭,手指輕輕撫過檔案上發黃的紙頁,“因為太祖需要世家支持削藩。”他合上卷宗,轉身直視裴史官,“但朕不同。藩王已平,如今最大的藩鎮,就是這些盤踞在土地上的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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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芯爆出第三簇燈花時,祝瑾瑜終于擱下朱筆,眉眼間染上些許沉思。窗外更鼓已敲過三下,青磚上浮動的暖意正一絲絲抽離。
她蘸了蘸干涸的墨,筆鋒卻不自覺凌亂。隴西、范陽勢力犬牙交錯,崔氏暗樁深植西北,鄭、盧兩家姻親互通,結網如絲。圖上標記在燭光下微微顫動,仿佛也長出利爪獠牙,盤踞成勢。
五姓七望雖同氣連枝,卻也并非鐵板一塊。范陽鄭氏與盧氏近年因鹽鐵之利屢有齟齬,隴西崔氏獨霸西北,早招其余幾家忌憚。
祝瑾瑜輕輕吐出一口氣,才覺窗欞已有霜凝。她一愣,方察夜露沉重,怪不得執筆之手已僵,腕骨微酸。
她正欲起身暖手,指節卻不慎蹭落筆架,一聲輕響驚破燈下沉思。
身后忽然傳來衣袍聲響,一只溫熱的手穩穩覆上她僵冷的手腕,掌心灼熱,帶著夜行風寒里難得的暖意。風玄燁俯身將玄色大氅整個裹住她。帶著體溫的貂絨挨上冰涼的后頸。
“又凍著了?”他嗓音低啞,卻透著難掩的柔和,“朕不在,皇后便將自己當作鐵石不成?”
她唇角漾起淺淺梨渦:“臣妾倒覺得,這鐵石還需陛下時時焐著才好。”話音未落,帶著松墨氣息的體溫已籠罩過來,他廣袖一拂坐在榻邊,將她冰涼的柔荑整個包覆在掌中。
那雙手骨節分明,虎口處有常年握弓磨出的薄繭,此刻卻小心翼翼得像捧著一抔新雪。拇指撫過她泛青的指節,溫熱從相貼的肌膚一點點渡過來,連腕間翡翠鐲都被焐得溫潤生光。
“地龍燒得不旺?”他劍眉微蹙,轉頭就要喚人,卻被她反手握住三指。
“是臣妾貪那株芙蓉開得好,便叫人開了半扇窗。”她聲音輕柔,目光落向庭前一株芙蓉,花色如雪,風起時搖曳如夢。
“還是這般任性。”他語氣里含著薄責,手上卻將她十指攏得更緊,貼在自己心口處。
“世家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他說得低沉,語末摻著一絲難掩的倦意,卻在言語間,悄然解下她鬢側玉簪。青絲如瀑傾瀉,瞬間漫過他的掌心。
她眼中藏著說不盡的柔情,撫上他緊繃的太陽穴:“陛下在朝堂之上劍指隴西、范陽時,可半分猶豫都不曾有。”
風玄燁嗅著她發間淡淡的芙蓉香氣,緊繃了多日的神經終于稍稍放松:“那些老狐貍今日臉色精彩得很,可惜你沒看到。”
“這次核查隱田直接動了他們的命根子。”她指腹輕撫他眉間微蹙的褶痕,像是想替他拂去些許煩憂。
“若能暗中扶持中小世家,許以田產與官職,使其與五姓相爭……便可逐步蠶食其勢。只是此舉須得緩步為之,蠶而不驚。”
話音方落,她視線卻未曾移開。
燈下,他眉目如刻,唇角微收,竟連那不經意的沉思模樣都好看到叫人心悸。祝瑾瑜一時失神,指尖順著他眉骨緩緩下移,最后輕輕點在他唇畔。
風玄燁目光微動,喉結滾了滾,忽地一把扣住她作亂的手,低頭含住指尖,舌尖輕掃過那點薄繭,嗓音低啞中帶著幾分繾綣:“皇后這番撩撥,可要自己擔著后果。”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惹得輕顫,便覺腰間一緊。風玄燁有力的手臂已環住她的腰肢,另一只手穿過她的膝彎,稍一用力就將她打橫抱起。祝瑾瑜輕呼一聲,本能地環住他的脖頸,衣袂翻動間帶起一縷幽香,在他耳側輕拂而過。
“陛下...”她耳尖泛起薄紅,指尖無意識地揪緊了他的衣領。
風玄燁低頭看她,眸色深沉如墨。燭火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跳動,映得他唇角那抹笑意格外溫柔。他抱著她走向內室的軟榻,腳步穩健,仿佛懷中所擁是這世間最珍貴的珍寶。
“重了。”他忽然道,指尖在她腰間輕輕一捏,“看來御膳房近來很是用心。”
祝瑾瑜羞惱地輕捶他肩頭,卻被他趁機低頭偷了個香。這個吻輕若鴻毛,卻讓她心頭泛起漣漪。她能感受到他胸膛的溫度透過層層衣料傳來,還有那穩健有力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