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二下午
杜蘅的勸誡還在耳邊盤旋。
但那份被懂得的暖意太過難得,終究壓過了謹慎——二殿下既已邀約,總不能失了禮數。
瑞麟殿的檐角壓著層薄云。
竹叢就挨著蘭草,竿子修直,葉片被風掠得沙沙響,更添了幾分寧和。晨露墜在竹葉尖,太陽剛爬過宮墻,光斜斜照下來,把竹影拓在青磚上,碎得像揉皺的錦緞。
梧桐踏過門檻時,腳步不自覺輕了些。
有股暖意從心口慢慢漫上來。
說不清是這殿里的風軟,還是那竹影晃得人松快。
方才杜蘅勸誡的話還在耳邊嗡嗡響,此刻卻像被這滿院的靜氣濾過,只剩下些模糊的影子。
她立在庭中,望著那片竹叢發了會兒怔,竟生出些不愿挪步的念頭來——這地方,像塊浸了涼泉的玉,貼得人心里熨帖。
竹影在二殿下月白的衣擺上晃了晃,他剛走出書房時,眉峰還凝著點沒化開的沉色,待看清庭中那人,那點沉色便像被風拂過的煙,淡了淡。
梧桐聞聲回頭時,正撞見像是在捺下什么心緒。
他手里的書卷已卷了個小角,指節因為方才或許是攥得緊了,此刻還泛著點淺紅。
“看來是我的瑞麟殿,比宮里的規矩更合外甥女心意?!?/p>
他走近了些,語氣里的促狹還在,只是尾音帶了點微不可查的啞,“方才……”話說到一半又頓住,目光掃過書房緊閉的門,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三公主摔門時的余響。
他忽然轉了話頭,抬手朝蘭草那邊偏了偏下巴,笑意里摻了點刻意的輕松:“站在這兒看了這許久,是覺得這蘭草比別處的好,還是……在等本王出來賠罪?”
梧桐望著他眼底那點未散的倦意,忽然明白過來——方才這里定是有過一場風波。
可他沒說,只把話繞到了蘭草上,像在小心攏住這庭中的靜氣,不讓外頭的爭執漏進來半分。
梧桐指尖輕輕拂過一片竹葉子,晨露沾在指腹上,涼絲絲的。
她轉過身時,臉上已帶了點淺淡的笑意,語氣松快得像這殿里的風:“賠罪倒不必,畢竟能在宮里尋著這么片靜地,該謝殿下才是。”
她頓了頓,目光掠過階前的墨蘭,慢悠悠地往下說:“前幾日聽杜蘅講,御花園的荷花開得正好,可我去了才發現,那邊的錦鯉被喂得太肥,倒失了幾分靈動。不像這里的蘭草,安安靜靜地開著,連風都肯輕著點吹?!?/p>
話里沒提半句煩惱,只揀著尋常景致說。
就像昨日他聽她講那些困惑時,也只是靜靜聽著,沒急著評判,只是輕語陪伴。
此刻她也想這樣,不說“你是不是不開心”,只說“這里的風很舒服”。
有些話不必挑明,陪著站一會兒,說些無關緊要的,或許比追問更能讓人松快些。
茶盞里的熱氣漸漸散了,梧桐指尖在微涼的瓷壁上輕輕劃著圈,忽然抬眼,眼底帶著笑意,像藏了顆剛剝開的蜜餞。
“殿下這兒太靜了。”她望著廊下晃動的竹影,語氣慢悠悠的,“靜得連風過竹葉的聲兒都能數清。”
二殿下挑眉,等著她的下文。
“昨日在御花園瞧見只白貓,雪團似的,蜷在假山上曬太陽,被人驚動了,蹭地躥上樹,尾巴掃得花葉簌簌落。”
她轉過頭,目光亮得像落了星子:“臣女自小沒養過這些,倒覺得有趣。殿下見多識廣,宮里若有溫順些的小貓,不知能否……賞臣女一只?”
話說得輕淺,像只是隨口一提。
這分明是把心思藏在了討要物件的托詞里。
梧桐穿越之前總喜歡去貓咖,覺得有一些煩心事摸摸小貓也就忘了。
二殿下握著茶盞的手頓了頓,眼底的倦意忽然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點忍俊不禁的暖意。
“哦?”他拖長了調子,指尖敲了敲桌面,“想要什么樣的?貍花還是玳瑁?”
“溫順些就好?!?/p>
梧桐笑得坦誠,“若是殿下養過的,想必更知冷暖。”
她不要隨便一只貓,要的是他親手遞過來的那只。
二殿下仰頭笑了,笑聲落在竹影里,碎得像撒了把銀珠。
“好啊?!彼麘酶纱?,“三日后給你送來。不過,可得答應我,往后這貓要是淘氣,你得帶著它來瑞麟殿,讓我也瞧瞧熱鬧。”
梧桐抿唇點頭,心里那點因試探而起的緊張,忽然就被這約定熨平了。
一只貓,比任何刻意的示好都更動人。
壽康宮的窗欞糊著蜜色紗,陽光透進來,把香爐里升起的煙都染成了暖黃。
太后正用銀簽挑著茶盞里的浮沫,眼角的紋路里盛著笑意,語氣卻帶著點不容置疑的溫和:“杜蘅那孩子,性子太直,留在宮里反倒礙眼。云津雖沉穩,終究是死板了些,總守著梧桐也不是道理。依我看,提前幾日送他們出宮,讓梧桐少些牽絆,才能更專心些。”
皇帝坐在對面的紫檀椅上,手指輕叩著扶手,聲音低沉如古鐘:“母后說的是。但這‘提前’,得做得自然些。就說京中杜家有急事,讓云津帶著妹妹回去料理,既全了體面,又斷了梧桐身邊的私交。”
他抬眼看向窗外,目光銳利如鷹,“這幾日梧桐與老二走得太近,昨日在瑞麟殿待了兩個時辰,連午膳都沒回自己殿里用?!?/p>
“年輕人投緣,也尋常?!碧蠓畔裸y簽,拿起塊杏仁酥遞到嘴邊,“老二那孩子,看著閑散,心里的算盤精著呢。他拉攏梧桐,無非是看中她未來的路?!?/p>
她笑了笑,像哄孩子似的,“不過梧桐也機靈,昨日要貓那出,可不是隨便說的——讓老二送她,是示弱,也是攏住人心,這分寸拿捏得不錯。”
皇帝“嗯”了一聲,語氣稍緩:“她是塊好料子,杜蘅和云津在,她遇事總想著靠旁人;離了他們,才能真正硬起骨頭來。”
他目光沉了沉:“傳令下去,明日一早就讓內務府擬旨,賞杜家些綢緞銀兩,說是體恤他們‘盡忠’,再派侍衛‘護送’云津杜蘅離宮?!?/p>
太后看著兒子緊繃的側臉,輕輕嘆了口氣:“你啊,總把弦繃得太緊。她才多大?剛從王府里出來,哪見過這深宮里的刀光劍影?!?/p>
“正因如此,才不能縱容。”皇帝的聲音冷了幾分,“要做太女,將來要坐那把龍椅,就得先學會一個人走夜路?!?/p>
玉壺掀著簾子進來時,聲音都帶著顫:“小姐,杜姑娘,宮里剛傳了話——說是杜家有急事先前沒稟明,陛下特恩準,明日一早云津公子和杜姑娘出宮去?!?/p>
“什么?”杜蘅手里的扇子“啪”地掉在地上:“我家哪有急事?這分明是……”她話沒說完,眼圈先紅了,一把攥住梧桐的手,“桐兒,他們是故意的!想把我從你身邊支開!”
梧桐指尖冰涼,剛才在瑞麟殿喝的熱茶仿佛全涼透了,她望著玉壺,聲音發緊:“圣上還說什么了?”
“還賞了杜家不少東西,說是……說是體恤臣子辛勞?!庇駢氐拖骂^,聲音更小了,“內務府的人已經在外面等著了,讓云津公子和杜姑娘趕緊收拾行李?!?/p>
正說著,云津掀簾而入,臉色比杜蘅更沉,手里捏著一卷剛送來的賞賜清單,往桌上一拍:“什么急事!分明是借口!這宮里的人,見不得桐兒身邊有貼心人罷了!”
他看向梧桐,滿眼愧疚,“妹妹,是我沒用,護不住你,連多陪你幾日都做不到。”
梧桐搖搖頭,用力回握住杜蘅的手,指尖微微顫抖:“不怪你……”她吸了吸鼻子,強壓下喉間的哽咽,“杜蘅,你聽我說,明日出宮,路上一定要小心。到了家就給我捎個信,哪怕只說‘平安’二字也好。”
“我不!”杜蘅眼淚掉了下來,砸在梧桐手背上,滾燙的,“我要留下陪你!他們憑什么趕我走?我去跟陛下說……”
“傻丫頭?!痹平蚶《呸康母觳玻曇舻统炼鵁o奈,“君無戲言,旨意都下了,哪能說改就改?我們在這兒鬧,反倒給桐兒添亂?!?/p>
他看向梧桐,目光懇切,“妹妹,我們走后,你萬事小心。”
梧桐點頭,淚水終于忍不住滑下來,滴在衣襟上:“我知道。你們也保重。云津哥,路上替我照顧好杜蘅?!?/p>
三人相對無言,殿里靜得只能聽見杜蘅壓抑的啜泣聲。
窗外的月光透進來,照在收拾了一半的行囊上,像鋪了層薄薄的霜。
杜蘅忽然撲進梧桐懷里,緊緊抱住她:“桐兒,我不在,你可別讓人欺負了去……”
梧桐拍著她的背,喉嚨哽得說不出話,只能一遍遍地應著:“嗯,我不會的……”
夜漸漸深了,玉壺端來的宵夜在桌上涼透了。
他們都知道,這道口諭,斷的不只是一段相伴的情誼,更是梧桐在深宮里最后一點屬于“自己”的暖意。從明日起,她身邊再無可以肆意傾訴的人,每一步都得踩著規矩走,每句話都得在心里盤三圈才能說出口。
云津最后看了眼妹妹和梧桐,輕輕嘆了口氣:“收拾吧,明日還要早起?!?/p>
聲音很輕,卻像一塊石頭,沉沉壓在了每個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