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三日中午
壽康宮的暖閣里熏著百合香,太后正和皇帝說著話,見太監(jiān)傳梧桐進(jìn)來,臉上立刻堆起慈和的笑:“喲,這不是梧桐嗎?快來坐,剛燉了冰糖雪梨,正合你這幾日的胃口。”
梧桐跪地行禮,動(dòng)作比往日更顯沉穩(wěn),聲音卻還帶著點(diǎn)未散的沙啞:“給皇上、太后請安。”
皇帝的目光在她臉上停頓片刻,紅腫的眼泡還沒完全消,可眼神里的迷茫淡了,倒添了點(diǎn)他從未見過的定靜。
他指了指對面的錦凳:“坐吧。昨日你朋友兄長離宮,委屈你了。”
這話像塊帕子,輕輕擦過她的傷口。
梧桐低頭攪著茶盞里的浮沫,輕聲道:“兒臣明白,父皇和太后是為兒臣好。深宮不比王府,確實(shí)該斷些牽絆,才能專心做事。”
太后笑著拍了拍她的手:“這孩子,就是懂事。昨日老二跟我夸你呢,說你對佛理的見解,比那些老學(xué)究都透徹。”
二殿下竟向太后說自己好話,梧桐真沒想到。
梧桐抬眼,順勢接話:“二殿下過譽(yù)了。臣女不過是覺得,治世如修佛,既要有慈悲心,也要有魄力。就像寺里的菩薩,左手托著甘露,右手握著慧劍,缺一不可。”
皇帝的眉峰動(dòng)了動(dòng),顯然對這話頗感興趣:“哦?那依你看,如今京中糧價(jià)上漲,該用甘露,還是用慧劍?”
這問題來得突然,梧桐心里一凜,知道這是考較,但正問到她擅長的,這是穿越之前一直頗有研究的。
她定了定神,緩緩道:“糧價(jià)上漲,一半是因?yàn)樯虘舳诜e居奇,一半是因?yàn)橛晁嗔诵傩帐掷锏挠嗉Z少。用慧劍,可查抄囤積的商戶,震懾宵小;用甘露,可開倉放糧,平價(jià)賣給百姓。但最要緊的,是讓百姓信朝廷——信這糧價(jià)能穩(wěn)下來,信日子能好起來。就像信佛的人,信的不是泥塑的像,是心里的念想。”
太后聽得連連點(diǎn)頭:“說得好!這孩子,不僅懂佛理,還懂民心。”
皇帝沒說話,指尖在案幾上輕輕敲著,忽然抬眼,目光銳利如炬:“你既有這般見地,留在當(dāng)個(gè)閑散宗室,倒是屈才了。”
皇帝聲音陡然揚(yáng)高:“傳朕旨意,封禧親王府梧桐為‘明慧縣主’,伴駕延長,賜金冊寶印,明日便在行宮里舉行冊封禮。”
梧桐猛地抬頭,眼里閃過一絲驚惶,隨即化作深深的叩首:“兒臣謝父皇隆恩!”額頭抵在冰涼的金磚上,她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jiǎng)偛拍欠挘臼窍朐囂降弁醯男乃迹瑓s沒想直接叩開了權(quán)力的第一道門。
太后身邊的福瀾姑姑笑著扶起她。
太后又道:“好孩子,這是你應(yīng)得的。往后更要用心,別辜負(fù)了你皇叔祖的期許。”
她知道,從“明慧縣主”這四個(gè)字落下的瞬間起,她和那些“失去”的博弈,才算真正開始。
暖閣外的陽光斜斜照進(jìn)來,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條再也回不了頭的路。
梧桐剛踏進(jìn)燮玉殿的門檻,腳步就沉得像灌了鉛。
她沒回內(nèi)室,徑直走到廊下坐下,望著庭院孤零零的發(fā)呆。
風(fēng)卷著落葉掠過階前,像杜蘅走時(shí)沒說出口的道別。
她蜷起膝蓋,把臉埋在臂彎里,鼻尖一陣陣發(fā)酸。
穿越前總覺得“縣主”是電視劇里光鮮的頭銜,真砸到頭上才知道,這兩個(gè)字背后,是數(shù)不清的規(guī)矩、算計(jì),還有再也找不回的輕松。
“聽說有人得了天大的喜事,卻躲在這兒嘆氣?”
熟悉的聲音帶著點(diǎn)笑意飄過來,梧桐猛地抬頭,見二殿下正站在廊口,手里還抱著只雪團(tuán)似的小貓,尾巴尖輕輕掃著他的袖口。
他走近了些,把貓往她懷里一送:“喏,說好的貓。剛滿月,性子溫順得很,解悶。”
小貓?jiān)谒龖牙锊淞瞬洌q毛軟得像團(tuán)云。
梧桐的指尖僵了僵,低頭看著貓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忽然就紅了眼眶。
二殿下見她不說話,只盯著貓掉眼淚,忽然在她身邊坐下,聲音放輕了些:“縣主的冊封禮,父皇可是用了心的。你該高興才是。”
梧桐吸了吸鼻子,把臉埋進(jìn)貓毛里,悶悶地說:“高興是高興,就是……有點(diǎn)怕。”
“怕什么?”
“怕走得太遠(yuǎn),忘了自己本來是什么樣子。”
她的聲音細(xì)若蚊蚋,卻被風(fēng)送進(jìn)了二殿下耳里。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輕笑一聲:“那就讓它幫你記著。”
他指了指她懷里的貓,“貓這東西,最不管什么縣主郡主,你對它好,它就蹭你;你要是變了,它就撓你。”
小貓像是聽懂了,輕輕“喵”了一聲,舔了舔她的指尖。
梧桐被那點(diǎn)溫?zé)岬挠|感燙了一下,忽然就笑了,眼淚卻還掛在睫毛上,像沾了露的花。
二殿下看著她這副樣子,眼底的笑意軟了些:“縣主殿下,總得讓新主子給它取個(gè)名字。”
梧桐抱著貓站起身,陽光透過葉隙落在她臉上,把淚痕照得亮晶晶的。
她低頭戳了戳貓的小鼻子,輕聲道:“就叫‘忘憂’吧。”
不管前路多苦,總要有樣?xùn)|西,能讓她偶爾忘了那些沉重才好。
忘憂在懷里打了個(gè)哈欠,梧桐順勢攏了攏衣襟,抬眼時(shí),睫毛上的淚還沒干透,語氣卻帶了點(diǎn)促狹的笑:“舅舅方才一口一個(gè)‘縣主殿下’,倒生分了。”
她指尖輕輕撓著貓下巴,目光落在二殿下衣襟上的竹紋繡樣,聲音放軟了些:“前日在瑞麟殿,您還喚我外甥女呢。難不成這縣主的金冊一到手,連親戚情分都淡了?”
話里帶著點(diǎn)剛失了依靠的撒嬌,又藏著點(diǎn)試探——她知道,這聲“舅舅”,是把兩人從“君臣”又拉回了“親緣”,是她此刻能抓住的、最穩(wěn)妥的暖意。
二殿下看著她懷里團(tuán)成雪球的貓,又看她眼里那點(diǎn)故意裝出來的委屈,忍不住笑了,伸手逗了逗忘憂的耳朵:“是舅舅的不是。”
他拖長了調(diào)子,故意把“舅舅”兩個(gè)字咬得清晰,“明慧縣主殿下,這下可滿意了?”
梧桐被他逗得彎了眼,方才那點(diǎn)苦悶像被貓爪輕輕拍散了。
她抱著忘憂往廊下讓了讓:“舅舅快坐,”我讓玉壺沏新茶來。”
陽光在兩人腳邊投下細(xì)碎的光斑。
忘憂忽然從她懷里掙出來,跑到二殿下腳邊蹭了蹭,像是替她認(rèn)下了這聲“舅舅”。
梧桐望著這一幕,忽然覺得,這深宮里的路,或許也不全是冰冷的金磚——至少此刻,有個(gè)人肯陪她說說親眷間的閑話,有只貓肯在腳邊撒嬌,就不算太糟。
廊下的日影剛移,就見玉壺領(lǐng)著個(gè)穿石青色宮裝的女子進(jìn)來。
那女子手里捧著支玉笛,鬢邊簪著朵素銀花,正是太樂坊的焦尾。
“臣女焦尾,恭賀明慧縣主,拜見二殿下。”
她屈膝行禮,聲音清潤如笛音,目光落在梧桐懷里的忘憂貓身上,嘴角漾開點(diǎn)淺淡的笑意,“陛下剛下旨,太樂坊就傳遍了,說咱們禧親王府出了位有見識的縣主。”
梧桐連忙起身扶住她:“姑姑從小照顧我萬分周到莫要多禮。”
她笑著往廊里讓:“姑姑快坐,怎的還帶了禮來?”
焦尾把玉笛放在石桌上,指尖輕輕拂過笛身的冰裂紋:“這是用上好的湘竹做的,音準(zhǔn)最正。知道你自小喜歡這些,往后在宮里煩悶了,吹吹笛子,也算個(gè)念想。”
她抬眼看向梧桐,目光里有長輩的疼惜,也有幾分不易察覺的鄭重,“明日冊封禮的禮樂是我排的,聽著那鼓樂聲,就想起你小時(shí)候在王府里,追著我要學(xué)吹笛的樣子。”
梧桐摩挲著冰涼的笛身,忽然覺得眼眶發(fā)熱。
穿越過來這些日子,她總把自己當(dāng)外人,此刻被焦尾提起“小時(shí)候”,倒像是真的在這世上有了根。
“還是姑姑最懂我。”她輕聲道,讓玉壺添了副茶盞,“宮里規(guī)矩多,不能早去太樂坊聽姑姑奏樂。”
焦尾端起茶盞,指尖在杯沿輕輕一點(diǎn):“規(guī)矩再大,親情總是真的。你要是想聽,我讓徒弟送到燮玉殿來便是。”
梧桐握著玉笛的手緊了緊:“姑姑放心,我有分寸。”
焦尾看著她眼里的定靜,點(diǎn)了點(diǎn)頭,起身道:“不擾你歇息了,太樂坊還有事等著我。”她走到廊口,又回頭道,“那笛子叫‘清云’,遇事拿不定主意時(shí),吹一曲,或許能靜下來。
焦尾走后。
二殿下指尖逗著忘憂貓的耳朵,聞言抬眼,眼底帶著點(diǎn)訝異:“原來焦尾太樂丞是你姑姑?倒真是巧了。”
他望著石桌上那支“清云”笛,忽然笑了,“說起焦尾,你可知‘焦尾琴’的典故?”
見梧桐點(diǎn)頭,他便娓娓道來:“相傳蔡邕遇匠人燒桐木,聽火中裂帛之聲清脆,知是良材,便搶救出來制成琴,因琴尾仍帶著焦痕,故名‘焦尾’。
這琴與梧桐的緣分,原是從烈火里搶出來的。”他頓了頓,目光落在院中的梧桐樹,“而梧桐更奇,《詩經(jīng)》里說‘鳳凰鳴矣,于彼高桐’,自古便是靈木,能引鳳棲。”
說到這兒,他忽然想起什么,指尖在石桌上輕輕叩著:“還有你與杜蘅的名字,也藏著詩句呢。杜蘅是香草,《楚辭》里‘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常與蘭芷并稱,喻君子之德;至于梧桐,古詩里有‘梧桐葉上三更雨,葉葉聲聲是別離’,也有‘春風(fēng)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shí)’,雖多與離愁相關(guān),卻總帶著股韌勁兒。”
梧桐抱著忘憂貓的手微微一緊,心里早已掀起驚濤駭浪。
穿越前她就愛翻古籍,焦尾琴與梧桐杜蘅的典故自然知道,連自己的名字“梧桐”,也是因偏愛“鳳凰非梧桐不棲”的說法才取的。
杜蘅這名字,她曾在《九歌》里見過“被石蘭兮帶杜衡”的句子——原來這世間的緣分,早已在千年前的字句里寫好了伏筆。
她低頭看著懷里的貓,聲音里帶著點(diǎn)恍惚的笑意:“確實(shí)巧得很。仿佛這些名字,早就等著我們在這遇見似的。”
二殿下見她眼里閃著光,便知她也懂這些典故里的深意,笑道:“或許真是天意。你看這焦尾琴從烈火中得生,梧桐引鳳棲,杜蘅喻君子,倒像暗合了你此刻的境遇——雖處深宮烈火,卻自帶靈秀與堅(jiān)韌,往后定能引來屬于你的‘鳳凰’。”
風(fēng)穿過廊下,吹得“清云”笛輕輕顫動(dòng),似在應(yīng)和這跨越千年的巧合。
梧桐望著二殿下眼底的笑意,忽然覺得,那些古籍里的字句,不只是故紙堆里的墨痕,更是照進(jìn)現(xiàn)實(shí)的光,讓她在這深宮里,多了幾分“原來我本就屬于這里”的篤定。
忘憂忽然踩著廊柱爬上了竹叢,爪子勾住一片寬大的竹葉,晃悠著不肯下來。
梧桐起身去夠,踮著腳尖伸直了胳膊,指尖剛要觸到貓尾,腳下卻忽然一滑——原是晨間的露水沒干,青石磚上泛著濕滑的光。
“小心!”
二殿下的聲音貼著耳畔傳來,下一瞬,她的腰就被一只溫?zé)岬氖址€(wěn)穩(wěn)托住。
他的掌心帶著薄繭,隔著衣料也能感受到那份力道,既不輕浮,又足夠穩(wěn)妥。梧桐猝不及防撞進(jìn)他懷里。
梧桐在現(xiàn)代連看文的時(shí)候都是雷骨科的,現(xiàn)在自己都騙不了自己,她有點(diǎn)喜歡上二殿下了。
忘憂“喵”了一聲,終于從竹叢里跳下來,蹭著兩人的衣角打轉(zhuǎn),倒像個(gè)故意撮合的小機(jī)靈。
梧桐的臉頰瞬間燒了起來,慌忙直起身,往后退了半步,垂眸道:“謝……謝舅舅。”聲音細(xì)得像蚊子哼,指尖卻還殘留著被他扶住時(shí)的暖意。
二殿下收回手,他望著她泛紅的耳根,眼底的笑意深了些,卻沒點(diǎn)破,只彎腰抱起忘憂,語氣如常:“這貓倒是調(diào)皮,差點(diǎn)讓縣主摔著。”
風(fēng)卷著竹葉沙沙響,廊下的光影晃得人眼暈。
梧桐偷偷抬眼,見他正低頭逗貓,陽光落在他纖長的睫毛上,投下淺淺的陰影。
剛才那短暫的觸碰像顆小石子,在心里漾開的漣漪還沒散去。
竹影拉得老長時(shí),二皇子看了眼天色,忽然笑道:“這都到晚膳時(shí)辰了,總不能讓縣主餓著肚子回去。”他揚(yáng)聲喚阿默。”他揚(yáng)聲喚阿默,“讓小廚房備些清淡的。”
梧桐抱著忘憂的手緊了緊,這次沒像上次那樣找借口推脫。她望著天邊漸沉的暮色,輕聲道:“那就叨擾舅舅了。”
話音剛落,心里竟松了口氣——原來拒絕一個(gè)人需要勇氣,留下來,反而更需要那份藏不住的心意。
不多時(shí),阿默領(lǐng)著小廚房的人擺上了碗筷。
四碟小菜,一盅湯,都是素凈的模樣:涼拌秋葵透著翠色,清蒸鱸魚臥在青瓷盤里,最惹眼的是碟桂花糯米藕,蜜色的藕片里嵌著瑩白的糯米,像藏了星星的夜空。
二皇子給她盛了碗湯:“嘗嘗這個(gè),用蓮子和百合燉的,安神。”
梧桐低頭抿了一口,清甜的暖意順著喉嚨滑下去,熨得心里暖暖的。
忘憂蹲在腳邊,時(shí)不時(shí)用腦袋蹭蹭她的裙角,倒像個(gè)盡職的“陪客”。
“明日冊封禮的禮服都備好了?”二皇子忽然問道,夾了塊藕片放在她碟里。
“嗯,玉壺正盯著繡娘趕工呢。”她抬眼時(shí),正撞見他低頭喝湯的樣子,鬢角的碎發(fā)垂下來,少了些皇子的疏離,多了些尋常人的溫和。
風(fēng)里飄來晚桂的香氣,混著飯菜的味道,竟有種奇異的安寧。梧桐忽然想起穿越前看過的家庭劇,那些圍在餐桌旁說閑話的場景,原來在這深宮里,也能找到幾分相似的暖意。
“其實(shí)……”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開了口,“我不太會(huì)穿那些繁復(fù)的禮服。”
二皇子被逗笑了,放下湯匙:“放心,明日我讓阿默去你殿里看著,他比宮里的嬤嬤還懂這些規(guī)矩。”
梧桐望著他眼里的笑意,忽然覺得,這頓晚飯吃得值。那些說不出口的緊張、不安,都在這一碟一筷的閑聊里,悄悄散了。
直到天邊最后一點(diǎn)霞光也沉了下去,廊下的宮燈亮起暖黃的光,梧桐才起身告辭。二皇子送她到門口,忽然從袖袋里摸出個(gè)小荷包:“這個(gè)給你。”
荷包是用月白錦緞做的,上面繡著片小小的梧桐葉。
“明日禮多人雜,帶著這個(gè),圖個(gè)心安。”
梧桐攥緊了荷包,指尖傳來的溫潤,還有他殘留的溫度。
她福了福身,這次沒再說“謝”,只輕聲道:“舅舅也早些歇息。”
轉(zhuǎn)身離開時(shí),她能感覺到身后的目光一直跟著,像這廊下的燈,明明滅滅,卻始終亮著。
忘憂輕輕“喵”了一聲,像是替她應(yīng)下了這份心意。
夜色漸濃,宮墻深處傳來打更的聲音。
梧桐摸著袖袋里的暖意。
一夜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