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敲在舊書店的玻璃窗上,簌簌像春蠶啃食桑葉。蘇小滿呵出一團白氣,指尖在結霜的玻璃上畫了半顆星星,突然想起圖書館偶遇那天,林向南眼鏡片上反射的星圖。
已經是2007年的寒假,距離市圖書館那次狼狽的重逢,過去了整整半年。傳呼機里“小安”與“林向南”的對話框積了六十七條消息,最新一條停留在三天前——他說“下雪了,像櫻花落滿操場”,她回復“我們這邊雪是六角形的,比櫻花更像星星”。
她縮在書店角落的藤椅里,膝蓋上攤著本1984年版的《小王子》。書頁邊緣卷成波浪,夾著的銀杏葉書簽早已泛黃,是上周從圖書館那本濕掉的書上小心翼翼揭下來的。林向南后來又發過兩條傳呼,問“小安你是不是丟了書簽”,她都假裝沒看見。
書店老板掀開棉布門簾進來,帶進一股寒風:“丫頭,這本都看半個月了,要買就帶走,不然我可要賣給收廢品的了。”
蘇小滿慌忙把書往懷里攏了攏。封面燙金的玫瑰圖案磨得只剩輪廓,扉頁“Tomyrose”的字跡比她那本更清晰,墨跡里還嵌著幾粒細小的櫻花粉——是小學畢業那年落在紙上的,她認得那種粉白,像林向南襯衫口袋里總裝著的櫻花味橡皮。
“再留三天。”她從口袋里摸出兩枚硬幣,是今天幫隔壁奶奶送牛奶賺的。轉學后爸爸的汽修店總虧本,她早就不買零食了,省下的錢一半給爸爸買煙,一半用來淘舊書。
門簾又被掀開,幾個穿校服的男生鬧哄哄進來,羽絨服上沾著雪。蘇小滿下意識把書藏進棉襖內袋,那是三中的校服,和林向南穿的一樣。其中一個男生舉著張明信片:“向南說寄去挪威的明信片被退回來了,地址是假的!”
蘇小滿的指甲猛地掐進掌心。挪威是她編的“小安”的住址,上周在傳呼里說“爸爸被派去奧斯陸工作”,其實她爸還在鄰市修卡車,昨天換了個新傳呼號,尾數是713,是林向南的生日。
“說不定人家搬家了呢?”另一個男生起哄,“林大學霸不會是被筆友耍了吧?”
“別瞎猜。”有個聲音突然響起,蘇小滿的血液瞬間凝固。林向南站在門簾邊,圍巾上的雪正往下掉,眼鏡片蒙著白霧。他手里捏著個牛皮信封,邊角有郵局蓋的“查無此址”紅章,信封上的字跡她認得——是他寫的“挪威奧斯陸森林大街7號小安收”,每個字母都像他寫數學題那樣工整。
他怎么會來這里?
蘇小滿猛地蹲下去,躲進書架之間的縫隙。舊書的霉味鉆進鼻腔,混著她內袋里《小王子》的紙香,像被揉皺的回憶。林向南他們在暢銷書區翻漫畫,他的聲音偶爾飄過來:“地址是她給的,可能我記錯門牌號了。”
“那‘小安’到底是誰啊?”有人問,“總跟你傳呼,是不是女朋友?”
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大概是林向南在搖頭。過了會兒,他說:“是很重要的人。”
蘇小滿把臉埋在膝蓋里,棉襖內袋的書硌著肋骨,像林向南當年幫她背的書包。上周整理舊物時,她從鐵皮餅干盒里翻出個琥珀吊墜,是小學畢業那天他塞給她的,說“琥珀能把時光封起來”。當時以為是普通的塑料掛墜,直到昨天對著陽光看,才發現里面嵌著片極小的照片——是三年級時的林向南,站在櫻花樹下,門牙缺了顆,笑得像顆小太陽。
她現在每天都戴著,墜子貼著心口,像揣著顆不會發燙的星星。
“喂,你們看這是什么?”剛才舉明信片的男生突然喊道,“舊書堆里有本《數學奧林匹克》,里面夾著女生照片!”
蘇小滿猛地站起來,撞翻了藤椅。林向南正從男生手里拿書,那是本綠色封面的奧數題集,她認得——是小學時林向南總帶著的那本,她在封三偷偷畫過只戴眼鏡的兔子。
照片從書頁里滑出來,飄落在雪地上。是五年級春游時拍的,她舉著半根冰棍,門牙上沾著巧克力,林向南站在旁邊,偷偷把自己的冰棍往她那邊挪。背面有行鉛筆字:“小滿說兔子眼鏡像向南”。
林向南彎腰撿照片時,圍巾掃過蘇小滿的靴尖。她嚇得后退半步,撞在書架上,《小王子》從內袋滑出來,啪嗒掉在地上。林向南的目光落在書上,又移到她臉上,眼鏡片后的眼睛像結了冰的湖。
“這書是你的?”他撿起書,指尖在“Tomyrose”上頓了頓。
蘇小滿的舌頭像被凍住了,只能拼命搖頭。穿三中校服的男生們開始起哄:“喲,這不是隔壁四中的蘇小滿嗎?怎么總往我們學校附近跑?”
她才知道自己被認出來了。轉學后她故意留了短發,說話壓低聲音,沒想到還是被三中的人記住——去年運動會她替生病的表姐參加女子八百米,沖線時摔在跑道上,露出了手腕那道追漫畫書時留下的疤。
“你認識小安?”林向南突然問,聲音很輕,像怕驚散雪粒。
蘇小滿攥緊棉襖口袋里的鋼筆,筆桿上的“SXM”被體溫焐得發燙。那是上周在文具店買的新鋼筆,筆尖和林向南送她的那支一模一樣,她每天對著舊作業本上他的字跡練習,現在寫出來的“林向南”三個字,連彎鉤的弧度都像一個模子刻的。
“不認識。”她轉身就跑,棉靴踩在雪地上咯吱響,書包里的傳呼機突然震動,是林向南發的消息,用的是“小安”的對話框:“我在舊書店看到一個人,她的書和我丟的那本一樣。”
寒風灌進領口,蘇小滿跑過街角的公用電話亭時,傳呼機又震了一下。這次是林向南用自己的號發的:“蘇小滿,你的照片還在我這兒。”
她在電話亭里停住腳步,玻璃上結著冰花,映出她通紅的眼睛。從棉襖內袋摸出那本《小王子》,翻到第21頁,那里有林向南用鉛筆寫的批注:“玫瑰太驕傲,其實很怕被丟下”。字跡和小學時不一樣了,筆鋒更硬,卻依然能看出當年的影子。
傳呼機第三次震動,屏幕亮得刺眼。林向南的消息只有一行字,是用英文寫的:“Thestarsarebeautifulbecauseofaflowerthatcannotbeseen.”(星星真美,因為有一朵看不見的花。)
是《小王子》里的句子。
蘇小滿蹲在電話亭里,眼淚砸在傳呼機上,暈開了屏幕上的字。她拿出那支新鋼筆,在電話亭的留言本上寫下回復,字跡模仿著林向南的筆鋒:“Whatmakesthedesertbeautifulisthatsomewhereithidesawell.”(沙漠之所以美麗,是因為在它的某個角落藏著一口井。)
寫完又覺得不妥,慌忙撕下來塞進嘴里嚼。紙漿混著眼淚,澀得像沒熟的柿子。
傍晚回家時,雪下得更大了。蘇小滿路過文具店,進去買了本練字本,封面印著“龐中華硬筆書法”。她現在每天晚上都躲在被窩里練字,寫得最多的是“林向南”三個字,寫累了就摸出琥珀吊墜,對著臺燈看里面的小照片,直到眼皮打架。
今天她在練字本最后一頁畫了顆星星,星星里寫著極小的字:“初二寒假,雪下得像櫻花。林向南知道了小安的地址是假的,但他沒問我是不是蘇小滿。”
窗外的雪還在落,像無數只白蝴蝶在撲翅膀。蘇小滿把練字本藏進床底的木箱,里面還有七本寫滿的本子,最底下那本壓著林向南送的鋼筆,筆尖已經生銹,卻依然能寫出字來。
她擰開鋼筆帽,在新練字本的第一頁寫下:“林向南,今天在舊書店,你離我只有三步遠。”
墨水流過筆尖時,仿佛有沙沙的響聲,像他站在雪地里,輕聲問“你的書和我丟的那本一樣”。
雪停的時候,傳呼機又亮了。林向南發了張照片,是用手機拍的——他把那張春游合影貼在了《數學奧林匹克》的封三,剛好蓋住她畫的兔子,旁邊寫著:“找到失蹤的兔子了”。
蘇小滿把臉埋進枕頭,肩膀抖得像寒風中的銀杏葉。她終于知道,林向南早就認出了她,從圖書館的書簽,到舊書店的《小王子》,甚至可能從她故意壓低的聲音里。
只是他們都沒說破,像守護著同一個雪人,怕一開口,就把秘密融化了。
寒假的最后一個雪夜,蘇小滿在練字本上模仿林向南的字跡,寫了張明信片。收信人是林向南,地址是三中初一(3)班,寄信人地址欄空著,只畫了顆六角星。
內容只有一句話:“櫻花會再開的,就像有些字,總要等到春天才肯發芽。”
她沒敢寄出去,把明信片夾進了那本1984年版的《小王子》里,放在舊書店老板說的“收廢品”那堆書頂上。她不知道林向南會不會再去,就像不知道春天來的時候,自己有沒有勇氣承認,小安就是蘇小滿,而那朵被寫在扉頁上的玫瑰,其實一直長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