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清明假期來得蹊蹺，前一天還下著冷雨，清晨突然放晴。蘇小滿站在鎮中心小學的鐵門外，看陽光把“向陽小學“四個字鍍成金紅色，校門右側的櫻花樹正落著花，粉白花瓣粘在嶄新的電動伸縮門上，像誰貼上去的碎紙片。
傳呼機在書包側袋震動，是林向南昨天發的消息：“櫻花滿樹了，記得時光膠囊嗎？“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玻璃瓶，瓶身被體溫焐得溫熱。里面裝著去年深秋撿的銀杏葉，最完整的那片背面寫著“永遠的樹洞“，是模仿五年級時那片書簽寫的。轉學三年來，她每年秋天都去母校附近撿銀杏葉，干燥的葉片疊在餅干盒里，已經積了厚厚一沓。
門衛室的王大爺探出頭：“丫頭找誰？今天不對外開放。“
“我是05屆的畢業生，來看看櫻花樹。“蘇小滿從書包里翻出張皺巴巴的畢業照，照片邊緣已經泛黃，她指著后排那個扎羊角辮的自己，“您看，我叫蘇小滿。“
王大爺推了推老花鏡：“哦，是那個總跟在林向南后頭的丫頭啊。“他拉開側門的小縫，“進去吧，別碰新栽的月季，校長寶貝著呢。“
教學樓正在翻新，腳手架纏著綠色防塵網，把“三年二班“的牌子擋了大半。蘇小滿沿著走廊往里走，瓷磚地面光可鑒人，再也不是當年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三年級教室的窗戶敞著，里面傳來電鉆的轟鳴聲，她趴在窗臺上看，講臺旁邊的墻根處有個淺淺的凹痕——是林向南當年幫她撿鋼筆時，后背撞出的印子。
“在找這個嗎？“
聲音從身后傳來，蘇小滿嚇得差點把玻璃瓶摔在地上。轉身時撞在窗框上，疼得眼淚直冒，卻看見林向南站在走廊盡頭，白襯衫領口別著朵櫻花，手里拎著個牛皮紙包。
他又長高了不少，喉結微微凸起，眼鏡換成了細框的，陽光穿過鏡片，在他顴骨上投下小小的光斑。看見她手里的玻璃瓶，他眼睛亮了亮：“你真的來了。“
蘇小滿往后縮了縮，把玻璃瓶藏到身后。其實她昨天就收到了傳呼，卻故意拖到今天下午才來——她查過天氣預報，說他常去的市醫院今天下午有心臟科專家門診，她以為他不會來。
“路過。“她低頭盯著自己的白球鞋，鞋尖沾著櫻花花瓣，是剛才進門時踩的。
林向南沒追問，只是舉起手里的紙包：“我找到時光膠囊了。“他蹲下身，扒開教室后墻根的雜草，露出塊松動的磚塊。三年級那年，他們趁著大掃除把“時光膠囊“埋在這里——一個鐵皮餅干盒，里面裝著兩人的秘密：她的乳牙，他的奧數比賽獎狀，還有片壓平的櫻花。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來？“蘇小滿看著他指尖的磚塊，突然想起小學畢業那天，他也是這樣蹲在櫻花樹下，說“三年后的清明，我們來挖時光膠囊“。
“猜的。“林向南把磚塊搬到一邊，泥土里露出個銹跡斑斑的餅干盒，是當年裝小浣熊干脆面的那種。他回頭時，陽光剛好落在他左手腕，那道燙傷疤痕淡了許多，卻依然能看出形狀，“你總愛在假期最后一天出門。“
蘇小滿的心跳漏了一拍。他還記得，記得她總把作業拖到最后一天，記得她怕黑所以只在白天去廢品站，記得她吃西瓜時總把瓜子吐在手心里——這些她自己都快忘了的小事。
餅干盒被撬開時發出刺耳的“嘎吱“聲，里面的東西蒙上了層濕泥。林向南小心翼翼地把她的乳牙撿出來，放在掌心吹了吹：“還在呢，你說要留著給未來的孩子看。“
蘇小滿的臉騰地紅了。那是四年級掉的門牙，當時她舉著沾血的牙齒哭，林向南說“留著吧，等我們老了就知道小時候有多傻“。她現在每次照鏡子，都覺得新長的門牙比原來的歪，笑起來總愛捂嘴。
“你的獎狀爛了。“她指著那團模糊的紅色紙片，原本金燦燦的“一等獎“三個字泡得發漲。林向南小時候得過很多獎狀，最寶貝的就是這張全市奧數比賽的，當時他說“要讓未來的我們知道，我也當過學霸“。
林向南把爛掉的獎狀塞進褲兜：“沒關系，我后來又得很多。“他從紙包里拿出本塑封好的書，藍白色封面印著《安徒生童話》，正是當年被她潑了墨汁的那本，“這個給時光膠囊。“
蘇小滿盯著那本書。封面的污漬被小心地修補過，染藍的地方貼著層薄宣紙，上面畫著只戴眼鏡的兔子，是她小學時的筆跡。她突然想起圖書館那本《銀河鐵道999》，想起舊書店那本《小王子》，原來他一直留著她弄臟的東西。
“我也帶了東西。“她把玻璃瓶遞過去，銀杏葉在陽光下泛著淺黃，“去年撿的，比小學那片黃。“
林向南剛要接，手機突然響了。他看了眼來電顯示，眉頭皺了皺：“我媽催我去醫院了。“他把《安徒生童話》放進餅干盒，又把玻璃瓶塞進去，“等我回來再埋，你在這兒等我？“
蘇小滿點點頭，看著他跑向校門。白襯衫在櫻花樹間一閃一閃，像只振翅的白蝴蝶。她突然想起上周在市醫院看到的情景——他從心臟科診室出來，手里拿著張單子，臉色蒼白得像宣紙。當時她嚇得躲進樓梯間，直到他走遠才敢出來，手心全是汗。
風突然變大了，櫻花落得更急。蘇小滿蹲下身，想把餅干盒蓋好，卻發現里面還藏著個信封。信封上寫著“給蘇小滿（十年后啟）“，字跡是林向南的，卻比平時用力，筆尖戳破了紙背。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把信封塞進了口袋。陽光透過櫻花樹的縫隙落在餅干盒里，那本《安徒生童話》的塑封上，映出她模糊的影子，像被困在里面的小怪獸。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爸爸的：“小滿，你媽住院了，趕緊來市一院。“
蘇小滿的心猛地沉下去。媽媽的哮喘病冬天總犯，沒想到春天也會加重。她慌忙把磚塊蓋回原位，抓起書包就往校門跑，經過櫻花樹時，口袋里的信封掉了出來，落在積滿花瓣的草叢里。
跑到校門口，她才想起沒告訴林向南她走了。傳呼機里“林向南“的對話框空空的，她想發消息，卻不知道該說什么——說媽媽住院了？說她其實上周就見過他去心臟科？說她口袋里還揣著他寫給十年后的信？
市一院的急診室亂哄哄的。媽媽躺在病床上吸氧氣，爸爸蹲在走廊抽煙，煙灰掉在磨破的皮鞋上。蘇小滿剛要過去，就看見林向南從電梯里出來，手里拿著繳費單，他媽媽跟在后面，眼圈紅紅的：“醫生說下學期要手術......“
她趕緊躲進安全通道，后背抵住冰冷的鐵門。原來他要做手術，難怪去年冬天總看見他穿厚外套，難怪他在圖書館時總用手按著胸口，難怪那本《安徒生童話》的塑封里，夾著張心臟科的預約單——剛才她塞玻璃瓶時瞥見的。
樓梯間的窗戶正對著住院部的花園，櫻花也開得正盛。蘇小滿看著那片粉白，突然想起時光膠囊里的玻璃瓶，想起那封沒來得及撿的信。她從書包里摸出片銀杏葉，是今天出門前特意帶的，邊緣已經被摩挲得發亮。
不知過了多久，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周延發來的消息，附帶一張照片：林向南站在櫻花樹下，手里舉著那封從草叢里撿的信，旁邊寫著“蘇小滿來過，她的腳印還在“。
照片里的櫻花落在信封上，像誰撒了把碎糖。蘇小滿突然想起小學畢業那天，林向南也是這樣站在櫻花樹下，舉著她撕碎的道歉信，說“我會拼起來的“。
媽媽的病房傳來護士的喊聲，蘇小滿擦了擦眼淚跑過去。經過走廊宣傳欄時，瞥見張心臟科專家的介紹，照片上的醫生很面熟——是上周在圖書館幫林向南撿書的那個中年男人，當時他說“這孩子總不愛惜自己“。
原來很多事早就有預兆，像埋在時光膠囊里的秘密，總有一天會破土而出。
傍晚回家時，蘇小滿繞回母校。櫻花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時光膠囊的磚塊被重新蓋好，旁邊多了個小小的玻璃瓶，里面插著支完整的櫻花。瓶身貼著張便簽，是林向南的字跡：
“你的銀杏葉我收到了。那本《安徒生童話》里，夾著小學畢業體檢表。“
蘇小滿的心猛地收緊。她終于知道為什么他總穿長袖，為什么跑步時總慢半拍，為什么市醫院的專家他認識——那張體檢表上，一定寫著連她都不知道的秘密。
她蹲下來，把今天帶的銀杏葉放進玻璃瓶，和櫻花并排插著。暮色漸濃，櫻花樹的輪廓變得模糊，像童年記憶里未完成的素描。傳呼機突然亮了，是林向南的消息：
“十年后的我們，會不會笑話現在的膽小鬼？“
蘇小滿對著天空呵出一團白氣，在手機屏幕上敲：“會的，但他們也會羨慕，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等。“
發送成功的提示音響起時，最后一片櫻花落在玻璃瓶上，像給這個春天蓋了個粉色的郵戳。遠處傳來《北京歡迎你》的旋律，是隔壁音像店在放，2008年的春天正鋪天蓋地地來，帶著櫻花的甜香，和時光膠囊里那些沒說出口的話。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玻璃瓶，里面的銀杏葉仿佛在發燙。原來有些離別不是終點，而是像埋在土里的種子，要等足夠多的春天，才能長出會開花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