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圖書館的木質旋轉門總在周三下午發出格外沉的吱呀聲。蘇小滿攥著帆布書包帶站在臺階下,看陽光把玻璃幕墻切成碎金,書包里那本《銀河鐵道999》的書脊硌得肋骨生疼——上周在舊書攤淘到的,封皮缺了個角,卻在扉頁發現用鉛筆寫的“向南”,字跡和小學時他刻在課桌上的一模一樣。
傳呼機在口袋里震動起來,像只剛破繭的蝶。蘇小滿躲進報刊欄的陰影里按亮屏幕,綠色熒光映出林向南的消息:“科幻區第三排,《星際穿越》海報下?!彼讣鈩澾^塑料殼上的三花貓貼紙,貓眼睛的位置被摩挲得發亮,突然想起今早往信封上貼郵票時,地址欄寫的“挪威奧斯陸森林大街7號”,郵編是胡亂編的“131452”,連自己都覺得荒唐。
推開圖書館大門的瞬間,舊書的霉味混著冷氣漫過來。蘇小滿把半張臉埋進圍巾里,只露出雙眼睛——這是她新發明的“偽裝術”,上周在文具店買的灰綠色圍巾,夠長夠厚,剛好能遮住右耳的助聽器電線。她踮腳望向三樓,科幻區的指示牌在書架盡頭閃著冷光,像塊懸在半空的冰。
樓梯轉角的落地鏡里映出個模糊的影子:短發、舊校服、帆布書包,像株沒長開的冬青。蘇小滿對著鏡子扯了扯圍巾,看見鏡片上沾著片干枯的銀杏葉,大概是上周林向南來過時落下的——他總愛在口袋里揣幾片,說“銀杏葉能當書簽,還能當秘密武器”,小學時她被男生欺負,他就往對方領子里塞枯葉。
三樓的科幻區靜得能聽見灰塵落地的聲音。高至天花板的木質書架上,《三體》和《銀河帝國》擠在一起,書脊上的燙金字在日光燈下泛著冷光。蘇小滿沿著書架往里走,手指劃過書脊時突然頓住——《銀河鐵道999》的位置空了,旁邊露出個淺痕,像顆被拔掉的牙。
“在找這個?”
聲音從頭頂砸下來時,蘇小滿的手差點撞翻整排《哈利波特》。她猛地轉身,書包帶勾住金屬書立,嘩啦啦一陣響,十幾本書砸在地上,揚起的灰塵嗆得她直咳嗽。林向南正彎腰撿書,藍白校服的袖口卷到小臂,左手腕的月牙疤痕在燈光下泛著粉,像片被露水打濕的櫻花。
“對、對不起?!碧K小滿的聲音悶在圍巾里,像含著顆話梅糖。她慌忙去搶散落在腳邊的便簽本,指尖卻先一步撞在他手背上,兩人同時縮回手,像觸電般彈開。
林向南的目光在她手腕停了半秒。那里有道淺褐色的疤痕,是五年級追漫畫書時被石階擦的,當時他用自己的藍格子手帕包扎,說“等結疤了就像奧特曼的勛章”。此刻那道疤被陽光曬得發亮,像條沒說出口的秘密。
“沒關系。”他把書摞好,視線落在她攥緊的便簽本上,“你也喜歡看星圖?”
蘇小滿猛地抬頭,圍巾滑到下巴。玻璃幕墻外的流云剛好飄過,把陽光切成一縷縷,照得她瞳孔發顫。林向南的眼鏡片反射著光,她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聽見自己的心跳撞在書架上,咚咚地和空調外機的轟鳴混在一起。
“不、不是?!彼琶Π褔砝厝?,指尖蹭到唇角,嘗到一點消毒水的味道——早上特意用碘伏擦了圍巾內側,怕感冒的鼻音露餡。“我替同學借的?!?/p>
他沒再追問,只是拿起那本《銀河鐵道999》,指腹在書脊上摩挲:“這本我找了三周,上次來被人借走了。”
蘇小滿盯著他手腕的疤痕,突然想起昨天收到的信。林向南在信里說:“最近總想起小學的櫻花樹,花落的時候像下雪,有個笨蛋總說要把花瓣夾進數學書里當書簽?!彼敃r趴在桌上哭了半宿,信紙被眼淚泡得發皺,后來用吹風機吹干,折成星星塞進罐頭瓶——現在那個罐頭就放在床頭柜上,已經裝了十七顆星星。
“你也喜歡宮澤賢治?”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像被風吹得搖晃的秋千。
林向南挑了挑眉,眼鏡滑到鼻尖:“算是吧。以前有個朋友,總把《銀河鐵道999》里的句子抄在我作業本上?!彼D了頓,目光掃過她的書包,“你的聲音……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p>
蟬鳴聲從通風口鉆進來,混著樓下奶茶店的音樂——是光良的《童話》,“我愿變成童話里,你愛的那個天使”。蘇小滿的指甲掐進掌心,書包里的傳呼機突然震動,屏幕亮起來:“小安,我在圖書館,你說的那本《小王子》找到了?!?/p>
是早上她發的信:“聽說市圖有本帶插畫的《小王子》,想看看玫瑰長什么樣?!?/p>
原來他記得。
“是嗎?”她后退半步,后背抵住冰涼的書架,“那她一定很幸運。”
林向南笑了笑,眼角彎起的弧度和小時候一樣。他抬手推了推眼鏡,陽光剛好落在他睫毛上,像落了層金粉:“她總愛丟三落四,橡皮天天掉在我腳邊,借我的鋼筆從來沒還過?!彼皖^翻了兩頁書,“后來突然轉學,連句再見都沒說?!?/p>
傳呼機又震了一下,這次是周延的消息:“小滿,你爸讓你去火車站接人,別忘了戴助聽器?!?/p>
蘇小滿猛地攥緊口袋,指尖觸到助聽器的開關。轉學后她右耳聽力越來越差,醫生說是小時候中耳炎沒治好,現在得靠這個才能聽清講課。剛才在公交上怕被人看見,偷偷摘了塞進書包,此刻左耳里只有嗡嗡的回響,像浸在水里聽人說話。
“我該走了?!彼D身時撞翻了旁邊的飲水機,半桶水潑在白球鞋上,涼絲絲地滲進襪子。林向南伸手想扶她,她卻像受驚的貓一樣跳開,書包里的《小王子》掉出來,露出夾在里面的銀杏書簽——背面“永遠的樹洞”四個字被水洇得發脹。
林向南的目光落在書簽上,手指停在半空。
蘇小滿幾乎是逃著跑出去的,旋轉門把她的影子切得支離破碎。跑到圖書館門口的臺階上,她才敢回頭,看見林向南站在科幻區的書架前,手里捏著那片銀杏書簽,陽光從他身后涌過來,把他的輪廓鍍成金色。傳呼機在口袋里持續震動,是林向南的消息:“你的書簽掉了?!?/p>
她摸了摸書包側袋,空空的。那片銀杏葉是五年級秋天撿的,當時林向南蹲在樹下,說“銀杏葉像小扇子,能扇走煩心事”,她就撿了最黃的一片,偷偷寫上字塞進他的數學書。
公交來了,蘇小滿被人群擠上去,隔著車窗看圖書館的尖頂越來越小。助聽器被她重新戴上,世界突然炸開蟬鳴和車喇叭,還有光良的歌聲從路邊音像店飄出來:“童話里都是騙人的,我不可能是你的王子?!?/p>
她低頭按傳呼機,給“林向南”發了條簡訊,用的是“小安”的賬號:“今天在圖書館看到一個男生,很像我認識的人。”
車過跨江大橋時,傳呼機亮了。林向南的消息只有一行字:“我也遇到一個人,她的書簽和我丟的那片很像?!?/p>
蘇小滿把臉貼在玻璃上,看江水被夕陽染成橘子色。書包里的《小王子》濕了大半,書頁黏在一起,像她沒說出口的話。剛才跑太快,圍巾掉在了圖書館門口,她摸了摸下巴,那里還留著圍巾的勒痕,像條淺淺的、沒系完的鞋帶。
傍晚的天文館人很少,穹頂的星圖剛亮起來,獵戶座的腰帶三顆星連成直線,像林向南畫在她草稿本上的算術題。蘇小滿坐在最后一排,看工作人員用激光筆點出銀河,說“每顆星星都在移動,就像人會分開,但軌跡總會交匯”。
身后傳來腳步聲,她以為是保潔阿姨,沒回頭。直到一道影子落在她腳邊,帶著淡淡的肥皂味——是林向南常用的那款薄荷香皂,小學時他總把香皂盒放在鉛筆盒里,說“這樣寫作業都香乎乎的”。
“你也來看星圖?”
蘇小滿的手指掐進座椅的塑料邊緣,助聽器突然發出刺耳的嘯叫。她慌忙關掉開關,世界瞬間沉進水里,只有他的聲音隔著一層膜飄過來,像小時候趴在水缸邊聽魚吐泡泡。
林向南坐在她旁邊的空位上,手里拿著那片銀杏書簽,書簽邊角被水浸得卷了邊。他沒戴眼鏡,睫毛比白天看起來更長,燈光在他臉上投下細碎的陰影:“下午那個女生,是不是你?”
星圖在頭頂旋轉,大熊座的尾巴掃過獵戶座的肩膀。蘇小滿數著地磚上的裂紋,數到第七道時,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你認錯人了?!?/p>
“你的右手虎口有顆痣。”他突然說,“五年級幫我搶漫畫時,被石頭劃了道口子,后來就長了顆痣?!?/p>
她猛地攥緊拳頭,那顆小小的褐色痣藏在指縫里,像顆沒發芽的種子。這些年她總用創可貼貼著,怕被人看見,更怕自己忘了那天的疼——他把漫畫書護在懷里,她撲上去咬住高年級男生的胳膊,血珠子滴在漫畫封面的櫻木花道臉上,像朵突然綻開的紅梅。
“還有這個?!绷窒蚰蠌目诖锾统鰝€玻璃瓶子,里面裝著半瓶撕碎的紙片,邊緣還沾著干硬的藍墨水,“去年在教室撿到的,拼了三個月,只看出‘對不起’三個字。”
蘇小滿的眼淚突然砸在膝蓋上,砸得書包里的鋼筆叮當響。原來他都知道,知道她沒去北歐,知道她撕碎了信,知道她就在這座城市里,像躲貓貓一樣藏著。
穹頂的星圖暗下來,工作人員開始清場。林向南把玻璃瓶子塞進她手里,瓶壁還留著他的溫度:“我知道你轉學是因為叔叔生病,周延都告訴我了?!?/p>
周延這個叛徒。蘇小滿咬著嘴唇笑,眼淚卻流得更兇。上個月在菜市場碰到周延,他背著書包幫家里看攤,說“林向南天天問起你,說你傳呼機總關機”,她當時嘴硬,說“早忘了他是誰”,轉頭卻跑遍文具店,買了個新傳呼機,號碼只告訴了“小安”。
“這個給你?!绷窒蚰蠌臅锬贸鰝€MP3,白色的機身,貼滿了藍色的星星貼紙。他按下播放鍵,周杰倫的《晴天》漫出來:“故事的小黃花,從出生那年就飄著……”
“我攢了三個月零花錢買的。”他把一只耳機塞進她耳朵,自己戴了另一只,“本來想小學畢業送你,沒來得及?!?/p>
耳機里的鼓聲震得耳膜發麻,蘇小滿卻聽得清每句歌詞,像他趴在她耳邊唱的。星圖重新亮起,這次是北斗七星,像把長勺子,工作人員說“這七顆星永遠不會分開,就像約定好的人”。
“我寫信給你,你為什么不回?”林向南的聲音混著音樂飄過來,帶著點委屈,像小時候她搶了他的漫畫書,他站在櫻花樹下噘嘴的樣子。
蘇小滿把臉埋在膝蓋里,MP3的線纏在手指上,像條解不開的繩。她想說“我怕你嫌我成績差”,想說“我耳朵不好了”,想說“我每天都在傳呼機里等你消息”,可話到嘴邊,只變成悶悶的一句:“我不配。”
MP3突然安靜下來,周杰倫的聲音消失了。林向南摘下她耳朵里的耳機,星圖的光落在他眼睛里,像盛了半罐星星:“你掉在圖書館的鋼筆,我撿到了。”他從口袋里掏出支鋼筆,筆帽上的“SXM”被摩挲得發亮,“筆桿上刻著名字呢,想賴都賴不掉?!?/p>
是她早上慌忙中掉的那支。原來他早就認出來了。
蘇小滿的眼淚砸在鋼筆上,暈開一小片墨漬,像朵突然綻開的花。林向南把鋼筆塞進她手里,指尖握住她的手腕,那里有道淺疤——是追漫畫書時留下的勛章。
“明年生日,我還會寄信到你家?!彼穆曇艉茌p,混著頭頂星圖轉動的沙沙聲,“不管你在哪,我都能找到?!?/p>
天文館的閉館音樂響起來,是《小星星》的旋律。林向南站起身,幫她把書包背好,書包帶被他調整到最合適的長度,像小時候總幫她系歪了的紅領巾。
“我送你回家。”
蘇小滿點點頭,跟著他往外走。玻璃門外的月光落在臺階上,像鋪了層碎銀,她看見自己的影子和他的影子并排走著,時不時撞在一起,像兩顆總也繞不開的星星。
傳呼機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是“小安”收到的消息,來自林向南:“找到我的玫瑰了,原來她一直在發光。”
蘇小滿摸出傳呼機,按亮屏幕,對著月光笑了。耳機里還殘留著《晴天》的旋律,她跟著輕輕哼,看頭頂的星星慢慢移動,知道有些軌跡,不管分開多久,總會在某個夏天重新交匯。
圖書館的旋轉門在身后緩緩合上,把舊書的霉味和未說出口的話都關在了里面。蘇小滿握著那支星空鋼筆,筆帽上的“SXM”在月光下泛著微光,像枚被時光擦亮的印章,蓋在了這個終于說破秘密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