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風卷著銀杏葉掠過操場時，蘇小滿正蹲在雙杠下?lián)靷骱魴C。金屬機身摔在水泥地上磕出個凹痕，三花貓貼紙的尾巴斷了半截，屏幕上還留著周延發(fā)來的消息：“林向南在籃球場給程雨薇遞水，動作特曖昧，你快來！”

掌心的汗把傳呼機洇得發(fā)潮。蘇小滿望著遠處的籃球場，林向南的白襯衫在人群里像片晃眼的云，他正彎腰撿球，左手腕的月牙疤痕在陽光下泛著淺粉。程雨薇站在他身邊，酒紅色發(fā)帶隨著跳躍的動作甩動，手里攥著瓶沒開封的礦泉水，瓶身反射的光刺得蘇小滿眼睛發(fā)酸。

“發(fā)什么呆呢？”周延的胳膊突然搭在她肩上，籃球服沾著草屑，“剛才程雨薇故意把水灑在林向南身上，他居然沒躲?！彼K小滿手里塞了顆橘子糖，“我媽說女生吃甜的能消氣?！?/p>

糖紙的響聲驚動了雙杠上的麻雀。蘇小滿把傳呼機塞進校服內側，金屬邊緣硌著肋骨，像塊生冰。她想起上周在林向南家學題時，他書桌上的玻璃杯總盛著半杯水，杯壁上貼著只手繪的三花貓，尾巴纏著藍白條紋——和琥珀的項圈一模一樣。

“他們本來就認識?！碧K小滿的聲音悶在喉嚨里，像含著顆沒化的糖。她低頭踢了踢腳下的銀杏葉，葉片邊緣已經(jīng)泛黃，葉脈間還留著上周用馬克筆寫的“加油”，是給林向南數(shù)學競賽的祝福。

周延突然拽著她往籃球場跑，運動鞋踩過積水的水洼，濺起的泥點落在校服褲腿上?！澳阕约嚎矗　彼钢鴪鲞叺拈L椅，林向南的帆布包敞著口，露出本《小王子》，封面上別著的櫻花書簽被風吹得發(fā)抖，“程雨薇剛才想把自己的鋼筆塞進他包里，被我撞破了！”

蘇小滿的心臟猛地縮成一團。她認得那支鋼筆，銀灰色筆身，筆帽上嵌著顆小水鉆，是程雨薇在文具店炫耀過的限量款。此刻那支筆正躺在林向南的筆記本上，筆尖對著“玫瑰獨白”那頁，像個挑釁的感嘆號。

“我該走了?！碧K小滿轉身就跑，書包帶勾住雙杠的鐵鏈，嘩啦啦扯下串鐵銹。她聽見身后傳來周延的喊聲：“喂！林向南在看你！”卻不敢回頭——傳呼機在口袋里震動，是林向南的消息：“第三幕臺詞我改好了，放學在活動室等你?！?/p>

教學樓的走廊飄著消毒水味。蘇小滿躲進女廁所，對著鏡子扯了扯助聽器的電線。鏡中的女生頭發(fā)凌亂，右耳的助聽器線從圍巾里露出來，像條丑陋的蜈蚣。她想起程雨薇總是把長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發(fā)帶的顏色每天不重樣，而自己的短發(fā)是在村口理發(fā)店剪的，邊緣還歪歪扭扭。

傳呼機又震起來，這次是程雨薇的消息，用的是匿名號碼：“林向南說你的玫瑰道具畫得像菜花，讓我重新畫一幅?！焙竺娓街鴱堈掌逃贽闭e著畫板笑，背景里林向南的帆布包放在她腿上，櫻花書簽的粉色在陽光下格外刺眼。

蘇小滿的手指掐進掌心。她摸出早上從林向南課桌縫里抽的草稿紙，上面用紅筆寫著“玫瑰的刺要尖一點”，旁邊畫著個歪腦袋的小人，正往花瓣上扎鉛筆——明明是鼓勵的話，怎么到了程雨薇嘴里就變了味？

“叮鈴鈴——”預備鈴的響聲驚飛了窗臺上的麻雀。蘇小滿沖進教室時，林向南正站在她座位前，手里舉著片銀杏葉，葉脈間用金色馬克筆寫著“別生氣”。他的白襯衫領口沾著片櫻花，是程雨薇早上別給他的，此刻被他悄悄摘下來，塞進了口袋。

“這是……”蘇小滿的聲音卡在喉嚨里。

“周延說你看見我和程雨薇在一起了?！绷窒蚰习雁y杏葉塞進她手里，指尖的溫度透過葉片傳過來，“她問我數(shù)學題，水灑了而已?！彼D了頓，從書包里掏出個牛皮紙包，“給你帶的紅燒肉，我媽特意多做的?！?/p>

紙包里的肉香混著銀杏葉的清苦，在空氣里漫開。蘇小滿想起周六晚上在他家，林媽媽往她碗里夾肉時說：“向南從小就護著女生，上次為了幫同桌搶回漫畫書，被高年級的推倒在水泥地上。”當時林向南正低頭給她講題，左手腕的疤痕在臺燈下泛著溫柔的光。

“你的包……”蘇小滿盯著他敞著的帆布包，那支銀灰色鋼筆已經(jīng)不見了。

林向南突然紅了耳根，慌忙把包合上：“我讓程雨薇拿走了，她說那是她爸爸送的生日禮物?！彼麖目诖锾统鲋f鋼筆，筆帽上的“SXM”被摩挲得發(fā)亮，“還是用你的順手。”

這是蘇小滿小學時弄丟的那支星空鋼筆，筆桿上的漆掉了大半，卻被人用透明膠帶仔細粘好。蘇小滿的手指撫過膠帶的紋路，突然想起上周在他家看到的藥盒，標簽上寫著“硝酸甘油”，是治心臟病的藥——原來他總說“沒事”，其實一直在硬撐。

傳呼機在這時震動，是周延的消息：“程雨薇在廣播室點了首《癡心絕對》，說送給‘不懂珍惜的人’?！焙竺婕恿藗€翻白眼的表情。

廣播里突然響起沙啞的男聲：“想用一杯Latte把你灌醉……”蘇小滿的臉瞬間漲成櫻桃色。她看見程雨薇站在教室后門，正對著林向南比口型，嘴唇的動作像在說“我喜歡你”。

“別聽她的?！绷窒蚰贤蝗晃孀∷亩洌菩牡臏囟葼C得驚人，“我已經(jīng)讓廣播室關掉了?！彼氖种副荛_助聽器的位置，輕輕按在她的耳后，“上周在你家樓下?lián)斓降?。?/p>

蘇小滿的呼吸猛地頓住。他手里捏著枚銀杏葉書簽，邊緣缺了個角，是她小學時夾在《安徒生童話》里的那片，背面“永遠的樹洞”五個字被雨水泡得發(fā)藍。原來他早就知道她住在哪棟樓，知道她每天放學都會繞路經(jīng)過他家窗戶，知道她傳呼機里的“挪威”是假的。

“我……”蘇小滿想說對不起，卻被林向南的笑聲打斷。

“廣播室老師說，程雨薇把點歌單改了三次?！彼麖目诖锾统鰝€MP3，塞進她手里，“給你下載了《晴天》，比那首好聽?！倍鷻C線纏著片新?lián)斓你y杏葉，葉脈間用鉛筆寫著“笨蛋”。

放學時的夕陽把活動室的影子拉得很長。蘇小滿抱著修改好的玫瑰道具板，硬紙板上的刺被她用銀色馬克筆涂得發(fā)亮，像撒了把碎星星。林向南正站在黑板前擦粉筆灰，白色粉末落在他肩頭，像場微型的雪。

“明天競賽加油。”蘇小滿把道具板往他懷里塞，轉身就跑，卻被他拽住手腕。

林向南的指尖碰在她左手虎口的痣上，像片羽毛拂過?！斑@個給你。”他往她手里塞了個玻璃瓶子，里面裝著半瓶銀杏葉，每片都寫著日期，最新的那片標著“9月15日，蘇小滿的玫瑰畫得像星星”。

傳呼機突然震動，是程雨薇的消息：“我知道林向南有心臟病，你要是真為他好，就離他遠點。”

蘇小滿的手指猛地收緊，玻璃瓶硌得掌心生疼。她想起上周在林向南家看到的藥瓶，想起他跑步時總慢半拍的腳步，想起他解數(shù)學題時突然按住胸口的動作——原來程雨薇什么都知道，卻用最殘忍的方式說出來。

“她騙你的?！绷窒蚰系穆曇敉蝗辉陬^頂響起，他的手指輕輕按在她的手背上，“只是心率有點慢，醫(yī)生說多運動就好。”他頓了頓，從書包里掏出張體檢表，“你看，比你的聽力報告正常多了?！?/p>

體檢表上的照片里，林向南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和小學畢業(yè)照上的模樣幾乎沒變。蘇小滿的眼淚突然掉下來，砸在“心臟”那欄，把“竇性心動過緩”幾個字暈成了藍色，像那年被墨水弄臟的《安徒生童話》。

“我才不怕?！碧K小滿把玻璃瓶往他懷里塞，“明天我去看你競賽，給你帶橘子糖。”她轉身跑出活動室時，聽見林向南在身后喊：“我的鋼筆還在你那兒！”

走廊的燈光次第亮起，蘇小滿摸出傳呼機，給周延回了條消息：“明天幫我占個第一排的位置?！比缓蟀殉逃贽钡奶柎a拉進了黑名單。口袋里的MP3自動播放起來，周杰倫的聲音混著風聲：“刮風這天我試過握著你手，但偏偏雨漸漸大到我看你不見?！?/p>

操場的銀杏樹下，琥珀突然從樹洞里鉆出來，項圈上的鈴鐺叮當作響。蘇小滿蹲下來摸了摸貓的頭，看見它爪子上沾著片櫻花——是程雨薇發(fā)帶上掉的裝飾。她把櫻花埋進土里，蓋上片銀杏葉，像給某個幼稚的秘密舉行葬禮。

傳呼機在這時震動，是林向南的消息：“明天穿我給你的白襯衫，評委老師喜歡干凈的學生?！焙竺娓街鴤€咧嘴笑的表情，是用標點符號拼的。

蘇小滿摸出那件洗得發(fā)藍的白襯衫，是上周在他家學題時不小心蹭上墨水，林媽媽非要讓她帶回家洗的。領口內側用鋼筆寫著“向南”，是他偷偷補的名字，筆跡和小學時刻在課桌上的一模一樣。

夜風卷起幾片銀杏葉，落在白襯衫上。蘇小滿把襯衫往懷里攏了攏，感覺那布料上還留著林向南的體溫，像杯溫好的牛奶，熨帖了所有的委屈。她知道明天程雨薇還會說些難聽的話，知道林向南的心臟偶爾會不舒服，知道自己的聽力永遠不會好起來，但此刻握著傳呼機的手心，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溫暖。

活動室的燈光還亮著，林向南大概在給鋼筆吸墨水。蘇小滿對著窗戶的方向輕輕說了聲“晚安”，MP3里的《晴天》剛好唱到“好不容易又能再多愛一天，但故事的最后你好像還是說了拜拜”，像句溫柔的預言，卻沒讓她感到害怕——因為她知道，有些故事，只要兩個人都不肯說拜拜，就永遠不會結束。

她把那片寫著“別生氣”的銀杏葉夾進《小王子》，剛好在“狐貍說‘你要為你的玫瑰負責’”那頁，像個堅定的逗號，把未完的篇章，留給明天的競賽場和橘子糖的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