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冷雨敲在自行車棚的鐵皮頂上,噼啪聲像撒了把碎豆子。蘇小滿蹲在角落補胎,螺絲刀在掌心滑出三道紅痕——今早給文具店送貨時,后輪碾過碎玻璃,內胎破了個指甲蓋大的洞。傳呼機在雨衣口袋里震動,林向南的消息透著焦急:“數學競賽報名表在我抽屜,放學后幫你取。”
雨絲鉆進領口,涼得她打了個哆嗦。蘇小滿望著教學樓的方向,三樓辦公室的燈亮著,林向南大概還在給程雨薇講題。昨天在文學社活動室,她看見程雨薇把競賽復習資料往林向南懷里塞,發梢掃過他手腕的疤痕,像條纏人的蛇。
“喂,新來的。”三個染著黃毛的男生突然堵住棚口,為首的叼著煙,校服外套敞著,露出里面印著骷髏頭的T恤。是程雨薇的表哥趙磊,高年級出了名的校霸,上周還堵在樓梯間搶了初一新生的零花錢。
蘇小滿握緊手里的螺絲刀,指尖的鐵銹混著雨水發黏。“有事?”她的聲音裹著寒氣,助聽器的電線在雨衣里硌著皮膚,像根繃緊的弦。
趙磊往地上啐了口煙蒂,火星在積水里滋啦熄滅:“林向南是不是跟你走得挺近?”他身后的跟班突然笑起來,“薇姐說那小子眼里只有你,連競賽名額都想讓給你。”
傳呼機又震了一下,林向南發來了新消息:“程雨薇說表哥找你麻煩,別理他們,我這就下來。”
蘇小滿還沒來得及回復,趙磊的皮鞋就踹在她的自行車上。車把猛地撞向肋骨,疼得她蜷起身子,螺絲刀哐當掉在水里。“讓那小子少管閑事。”趙磊揪住她的雨衣帽子,雨水順著他的指縫灌進她脖子,“薇姐喜歡的人,輪得到你碰?”
雨幕里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林向南舉著傘沖過來,白襯衫的袖子卷到肘部,左手腕的月牙疤痕在冷雨里泛著青白。“放開她!”他的聲音發顫,傘骨撞在趙磊背上,發出悶響。
趙磊轉身時,蘇小滿看見他攥著根斷了的拖把桿,木刺在路燈下閃著寒光。“喲,正主來了。”他突然把矛頭轉向林向南,桿頭直指他胸口,“聽說你心臟不好?要不要試試被打一拳的滋味?”
蘇小滿的心臟驟然縮緊。她想起上周在林向南家看到的病歷本,“先天性心律不齊”幾個字被紅筆圈著,醫生叮囑“避免劇烈運動與情緒激動”。此刻他的嘴唇泛著白,卻還是把她往身后拽,傘面大半都傾向她這邊。
“有本事沖我來。”蘇小滿突然推開林向南,撿起地上的螺絲刀。雨水模糊了視線,她只看見趙磊的拖把桿揮過來,本能地側身去擋——桿頭擦過她的膝蓋,卻在慣性作用下砸中了腳踝。
“咔嚓”一聲脆響像冰錐刺破雨幕。蘇小滿重重摔在積水里,右腿傳來鉆心的疼,仿佛骨頭被生生掰成兩段。她看見林向南撲過來時,眼鏡片碎在地上,左手腕的疤痕被碎石劃出道血痕,染紅了半片襯衫袖口。
趙磊一行人罵罵咧咧地跑了。林向南跪在雨里托住她的腿,指尖的顫抖比雨點還密:“能、能活動嗎?”他的聲音混著喘息,懷里的競賽報名表被雨水泡成了紙漿,“我送你去醫院!”
蘇小滿想搖頭,卻疼得咬碎了牙。右腿以詭異的角度歪著,褲管很快被血浸透,暗紅的顏色在積水里漫開,像朵爛在泥里的玫瑰。她摸到口袋里的傳呼機,屏幕已經黑屏,三花貓貼紙的耳朵徹底掉了,露出底下磨白的塑料殼。
“別動。”林向南突然撕開襯衫下擺,笨拙地纏在她腳踝上。布料上的皂角香混著血腥味,在雨里漫開種奇怪的甜。他背起她往校門口跑時,蘇小滿聽見他心臟的跳動聲,隔著濕透的襯衫傳來,急促得像要撞碎肋骨。
醫院急診室的白熾燈亮得刺眼。蘇小滿躺在推床上,右腿被固定在鐵架里,X光片上的裂縫像道猙獰的閃電。林向南蹲在床邊,正用棉簽蘸著碘伏擦手腕的傷口,疤痕上新結的痂被蹭掉,血珠順著指縫滴在她的白球鞋上。
“都怪我。”他的聲音悶在口罩里,睫毛上還掛著水珠,“程雨薇說表哥只是想嚇唬你……”
“不關你的事。”蘇小滿扯掉他手里的棉簽,指尖觸到他掌心的燙疤——那是三年級幫她撿鋼筆時被熱水燙的,現在又添了道新傷。“你不是說過,被打一拳會變奧特曼嗎?”她故意笑出聲,疼得眼眶發酸。
林向南突然紅了眼眶,從書包里掏出個牛皮紙包,里面的紅燒肉還冒著熱氣:“我媽讓我給你帶的,說骨頭要多補補。”他用勺子舀起一塊,吹涼了遞到她嘴邊,“醫生說要住院兩周,競賽……”
“競賽我不參加了。”蘇小滿咬住勺子,肉香里混著消毒水的味道,“反正我也考不過程雨薇。”
林向南的手頓在半空。他突然從口袋里掏出支鋼筆,筆帽上的“SXM”被雨水泡得發漲:“這是你的星空鋼筆,我找人修好了筆尖。”他把筆塞進她手里,金屬外殼還留著他的體溫,“報名表我已經幫你交了,老師說可以延期考試。”
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程雨薇站在門口,手里捧著束康乃馨,花瓣上還沾著雨珠。“對不起,我不知道表哥會動手。”她的聲音發顫,發帶歪在一邊,“向南,阿姨讓你回家拿換洗衣物。”
林向南沒動,只是往蘇小滿嘴里又塞了塊肉:“你先回去,我今晚在這兒陪她。”
程雨薇的臉瞬間變得慘白。她把花往床頭柜上一放,康乃馨的花瓣掉了兩片,落在蘇小滿的X光片上:“可你的心臟……”
“我沒事。”林向南打斷她,指尖在蘇小滿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這里有護士,你告訴阿姨不用惦記。”
程雨薇咬著嘴唇跑了,高跟鞋的聲音在走廊里越來越遠。蘇小滿望著那束蔫了的康乃馨,突然想起上周在文具店,程雨薇買了支和林向南同款的鋼筆,筆帽上刻著模糊的“LXN”。
“她其實……”蘇小滿想說程雨薇只是太喜歡他,卻被林向南的笑聲打斷。
“她把競賽重點筆記塞給我時,里面夾了張電影票。”他從口袋里掏出皺巴巴的票根,《泰坦尼克號》的海報上,杰克和露絲站在船舷上,“我讓周延還給她了。”
窗外的雨漸漸停了。林向南搬了張折疊床放在墻角,借著臺燈的光給她講數學題。他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輸液管里的藥水,左手腕的繃帶滲出血跡,卻還是堅持在草稿紙上畫輔助線:“這道幾何題要作垂線,像給三角形搭個梯子。”
蘇小滿盯著他的側臉,臺燈的光暈在他睫毛上投下蝶翼般的陰影。她突然發現他襯衫第二顆紐扣松了,線頭纏著根細發,是程雨薇常用的葡萄紫發繩——大概是早上講題時不小心勾上的。
“疼嗎?”林向南突然抬頭,筆尖在草稿紙上洇出個墨點,“我是不是壓到你傷口了?”
“沒有。”蘇小滿搖搖頭,看見他耳朵尖的紅,像被臺燈烤熱的櫻桃。她想起小學時在水房洗窗簾,他也是這樣蹲在身邊,袖口沾著肥皂泡,說“墨漬要順著紋路揉才掉”。
后半夜,蘇小滿被疼醒了。林向南趴在床邊睡著了,右手還攥著她的傳呼機,屏幕亮著未發送的消息:“明天讓周延把琥珀送到醫院,它的鈴鐺好像松了。”他的呼吸很輕,左手腕的繃帶在月光下泛著銀白,像條安靜的河。
她小心翼翼地側過身,腕骨貼著冰涼的金屬床欄,一寸寸將被他沉沉壓住的手抽離。指尖觸到枕頭下那支磨舊的鋼筆時,凹陷的筆握恰好貼合掌心的弧度,像是經年累月生長出的印記。筆桿頂端的烤漆剝落大半,露出胡桃木特有的虎斑紋,深褐色的紋路蜿蜒如道愈合的疤,記錄著三年前那個暴雨夜——她攥著這支筆在急診室外簽字,墨水暈染了診斷書邊緣,就像此刻窗外暈開的雨霧。
草稿紙被壓在膝蓋上微微發皺,鋼筆尖刺破紙面的瞬間,陳年墨水在紙纖維間洇出細小的墨珠。沙沙聲忽重忽輕,與監護儀規律的滴答聲、他綿長的呼吸聲交織,在消毒水氣味彌漫的病房里織就細密的網。蘇小滿垂眸看著歪斜的字跡,墨跡未干的“別怕“二字下,筆尖突然頓住——林向南的手指無意識地蜷了蜷,帶起輸液管細微的晃動,仿佛要抓住這漂浮在空氣中的溫柔絮語。
“其實我早就知道你心臟不好。”
“其實我每天繞路經過你家,就為了看一眼窗臺的臺燈。”
“其實我畫的玫瑰,每片花瓣都藏著你的名字。”
天快亮時,林向南突然驚醒,額頭撞在床沿上。“怎么了?”他慌忙摸她的額頭,掌心的繭擦過她的眉毛,“是不是疼得厲害?”
蘇小滿把草稿紙往枕頭下塞,卻被他抽了過去。林向南的手指撫過那些歪歪扭扭的字,突然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隔著襯衫能清晰地摸到心跳,沉穩得像擂鼓。
“醫生說只要情緒穩定就沒事。”他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以后不許再替我擋東西,聽見沒?”
晨光從窗簾縫里鉆進來,在他手腕的繃帶上投下道金痕。蘇小滿突然笑了,指著他襯衫上的血漬:“奧特曼受傷了,需要能量補給。”
林向南從包里翻出包橘子糖,是周延昨天送來的。他剝開糖紙喂給她,指尖的糖粒沾在她嘴角:“等你好了,我們去看琥珀,它最近總往你家窗臺跑。”
護士進來換藥時,看見兩人的手還握在一起,輸液管的藥水順著透明的管子往下滴,像串沒斷線的珠子。“小伙子昨晚沒合眼,一直在給你擦汗。”護士笑著調快點滴速度,“現在的年輕人,感情真好。”
林向南的臉騰地紅了,慌忙松開手去整理繃帶。蘇小滿望著他笨拙的動作,突然想起程雨薇的傳呼,那句“離他遠點”像根扎在心里的刺。可此刻握著鋼筆的手心,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滾燙——原來有些保護是本能,就像玫瑰會為小王子長刺,哪怕明知會被刺傷。
傳呼機在這時突然響了,周延發來張照片:琥珀蹲在醫院的圍墻上,項圈上的藍白條紋圍巾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鈴鐺在陽光下閃著銀光。照片背面寫著行字,是林向南的筆跡:“等你出院,我們去埋新的時光膠囊。”
蘇小滿把照片貼在病歷本上,旁邊壓著片銀杏葉,是今早從林向南頭發里找到的。葉片邊緣已經泛黃,卻還帶著雨水的清潤,像段洗干凈的回憶。她知道自己的右腿要等很久才能好,知道程雨薇的表哥不會善罷甘休,知道林向南的心臟永遠是根繃緊的弦,但此刻看著趴在床邊打盹的少年,突然覺得所有的疼痛都變得溫柔。
窗外的陽光漫過床沿,在草稿紙上投下片晃動的光斑。蘇小滿握緊那支星空鋼筆,筆尖在“出院計劃”幾個字上頓了頓,添了行小字:“要穿林向南的白襯衫,要讓他教我騎沒有輔助輪的自行車,要告訴他,其實從三年級打翻墨水瓶那天起,就喜歡他了。”
輸液管里的藥水還在慢慢滴落,像在數著未完的時光。蘇小滿望著林向南沉睡的側臉,突然明白有些傷痕會結疤,有些誤會會澄清,而有些藏在心底的話,終有一天會像春天的櫻花,迎著風說出最溫柔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