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陽透過結霜的窗玻璃，在課桌上投下斑駁的光斑。蘇小滿把鉛筆攥得發(fā)白，數(shù)學老師的聲音像隔著層棉花傳來，模糊成嗡嗡的雜音——右耳的助聽器又壞了，昨晚熬夜改《小王子》劇本時，電池倉里滲出的綠色銹跡漫過了線路板，此刻連左耳的殘余聽力都被電流聲攪成了一鍋粥。

“蘇小滿，這道題的解法你來說說?！?/p>

粉筆頭在黑板上敲出脆響。蘇小滿猛地站起來，膝蓋撞在桌腿上，發(fā)出悶響。全班的目光齊刷刷射過來，像落在背上的冰錐。她張了張嘴，卻只能聽見自己喉嚨里的干響，像臺生銹的鼓風機。

“她是不是聾了？”后排傳來程雨薇的輕笑，帶著薄荷糖的甜膩氣，“林社長，你同桌的助聽器該換了，別影響我們上課?！?/p>

教室里爆發(fā)出哄笑。蘇小滿的臉瞬間漲成櫻桃色，右手下意識按向耳后，卻摸到助聽器的電線松松垮垮掛著，像條垂死的蜈蚣。她想起上周林向南幫她修助聽器時說的話：“其實不用藏，這是你的勛章?！碑敃r他正用鑷子夾出電池倉里的銹跡，左手腕的疤痕在臺燈下泛著溫柔的光。

“這道題應該用代入法?！绷窒蚰贤蝗徽酒饋恚曇羟辶恋孟袂盟榱吮?，“把x=3代入方程，左邊等于17，右邊也是17?！彼D身時，白襯衫的衣角掃過蘇小滿的課桌，帶起片銀杏葉——是她昨天夾在課本里的，葉脈間用鉛筆寫著“加油”。

數(shù)學老師點點頭：“林向南說得對。蘇小滿，下次注意聽講?！?/p>

下課鈴響時，蘇小滿抱著助聽器蹲在走廊角落。金屬外殼上的三花貓貼紙已經(jīng)磨得只剩半只眼睛，是上周林向南幫她重新貼的。她試著把電池扣回去，電流突然刺啦作響，疼得她縮回手，指尖沾著層綠色的銹，像抹不掉的胎記。

“別動，會觸電?！绷窒蚰系穆曇魪念^頂傳來，帶著熟悉的肥皂味。他蹲下來，從口袋里掏出包酒精棉，“我媽說用這個擦銹跡最管用。”

棉片擦過電池倉時，蘇小滿看見他左手腕的繃帶又滲出血跡——是上周幫她擋拖把桿時劃的，醫(yī)生說要纏滿兩周，他卻總在體育課偷偷拆掉?！澳愕膫?/p>

“早好了?！绷窒蚰项^也不抬，睫毛垂在鏡片上，投下小扇子似的陰影，“比你的助聽器好得快?！彼蝗粡臅锾统鰝€小盒子，“給你的，新電池?！?/p>

盒子里躺著四節(jié)松下電池，包裝上畫著只小熊，是蘇小滿最喜歡的那款。她想起上周在文具店，老板娘說這種進口電池要十五塊一節(jié)，夠買三碗牛肉面?！拔摇?/p>

“周延給的?！绷窒蚰洗驍嗨讣庠陔姵厣项D了頓，“他說上次沒幫你攔住趙磊，心里過意不去。”

蘇小滿的喉嚨突然發(fā)緊。她上周親眼看見林向南在工地扛鋼筋，白襯衫后背洇出的汗?jié)n像幅抽象畫，工頭罵他“學生仔湊什么熱鬧”時，他只是笑笑說“想給同桌買電池”。此刻電池在掌心發(fā)燙，像塊燒紅的炭。

傳呼機在這時震動，是程雨薇的消息：“下午班會課投票選文藝委員，我勸你別摻和?！焙竺娓街鴱堈掌蛶讉€女生圍在一起，手里舉著“程雨薇加油”的牌子，背景里林向南的帆布包放在課桌上，拉鏈沒拉嚴，露出半本《心臟病護理手冊》。

蘇小滿的手指猛地收緊，電池盒硌得掌心生疼。她想起上周在林向南家看到的藥瓶，標簽上的“鹽酸普萘洛爾”幾個字被紅筆圈著，說明書上寫著“用于控制心律失?！薄Ｔ瓉沓逃贽笔裁炊贾溃瑓s用這種方式刺她——就像玫瑰總愛用尖刺掩飾柔軟的芯。

“班會課……”蘇小滿想說不想競選了，卻被林向南的笑聲打斷。

“周延說要給你拉票，已經(jīng)買通了后排三個男生。”他把修好的助聽器戴回她耳后，指尖的溫度透過塑料傳來，“他還說，要是你當選，就把活動室的鑰匙給你，以后玫瑰道具想怎么畫就怎么畫。”

助聽器突然發(fā)出清晰的電流聲，世界瞬間變得明亮——走廊的麻雀叫、遠處的廣播聲、甚至林向南的心跳，都像被洗干凈的玻璃，透亮得驚人?！澳懵牭靡?？”他的眼睛亮起來，像被點燃的星星。

蘇小滿點點頭，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哭腔：“謝謝你，向南?！边@是她第一次在學校叫他的名字，像顆投入心湖的石子，蕩開層層漣漪。

班會課的投票現(xiàn)場像場喧鬧的集市。程雨薇穿著新買的白毛衣，發(fā)帶換成了水紅色，每走過一排就鞠躬：“請大家支持我，我會把文學社辦得更好。”她的鋼筆別在胸前，銀灰色筆身閃著光，是林向南拒絕過的那支。

蘇小滿縮在角落，手指絞著校服裙擺。林向南坐在她旁邊，正往選票上寫名字，筆尖在“蘇小滿”三個字上頓了頓，又添了個小小的笑臉?！爸苎诱f要給你搞個驚喜?！彼麎旱吐曇?，熱氣拂過她的耳廓，“別緊張。”

唱票聲響起時，蘇小滿的助聽器突然傳來刺耳的嘯叫。她慌忙按住開關，卻聽見程雨薇的聲音透過電流炸開：“有些人連助聽器都要靠別人修，還想當文藝委員？別耽誤了《小王子》的排練！”

活動室里突然安靜下來。蘇小滿的臉瞬間慘白，剛要站起來說“我不選了”，林向南卻先一步按住她的肩膀。他走上講臺時，白襯衫的褶皺里掉出片銀杏葉，落在程雨薇的鋼筆旁。

“蘇小滿的助聽器是我愿意修的。”他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遍教室，帶著電流的震顫，“她的玫瑰道具比誰都畫得用心，上周為了改劇本，熬到凌晨三點?！彼D了頓，舉起手里的選票，“我選她，因為她比任何人都懂《小王子》里的玫瑰——就算有刺，也藏著最軟的心。”

掌聲突然爆發(fā)出來，像場遲來的暴雨。蘇小滿望著林向南的背影，他左手腕的繃帶在燈光下泛著銀白，像條閃光的河。傳呼機在口袋里震動，是周延的消息：“票數(shù)反超了！程雨薇臉都綠了！”后面加了個得意的表情。

最終蘇小滿以三票優(yōu)勢當選。程雨薇摔門而去時，發(fā)帶掉在地上，被琥珀踩在爪子下——周延不知什么時候把貓帶來了，此刻它正蹲在林向南的課桌上，項圈上的藍白條紋圍巾沾著片櫻花，是程雨薇早上別在林向南領口的。

“給你的?！绷窒蚰习盐乃囄瘑T的徽章別在她胸前，金屬邊緣硌著肋骨，卻暖得驚人，“明天開始排練《小王子》，你當導演。”

放學后的夕陽把走廊染成蜜糖色。蘇小滿抱著選票箱，林向南拎著琥珀的貓窩，影子在地面交疊成模糊的一團。路過醫(yī)務室時，她看見程雨薇坐在里面，校醫(yī)正在給她貼創(chuàng)可貼——大概是摔門時被玻璃劃到了手。

“她其實……”蘇小滿想說程雨薇只是太好勝，卻被林向南打斷。

“她剛才把鋼筆塞給我了?！彼麖目诖锾统瞿侵сy灰色鋼筆，筆帽上的水鉆掉了顆，“說以后不會再打擾我們排練?！?/p>

琥珀突然從貓窩里鉆出來，叼著程雨薇的發(fā)帶往蘇小滿懷里跑。貓爪上的鈴鐺叮當作響，像串流動的星星。蘇小滿摸了摸貓的頭，看見它項圈里藏著張紙條，是林向南的筆跡：“別在意別人的話，你的耳朵比誰都靈，能聽見星星的聲音?！?/p>

傳呼機在這時震動，是林向南媽媽的消息：“向南的藥落在家里了，麻煩你提醒他吃。”后面附著個藥盒的照片，正是蘇小滿在他家看到的那盒“鹽酸普萘洛爾”。

蘇小滿把紙條塞進他手里，指尖觸到他掌心的汗?！霸摮运幜?。”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醫(yī)生說不能忘?！?/p>

林向南的耳尖突然紅了，從書包里掏出藥瓶，干咽了兩片白色藥片?！捌鋵崨]那么嚴重?！彼阉幤咳乜诖熬褪乔榫w激動時會心慌，有你在身邊就沒事。”

夕陽落在他的睫毛上，像撒了把金粉。蘇小滿突然想起小學時在水房，他幫她洗被墨水弄臟的窗簾，說“墨漬要順著紋路揉才掉”。原來有些溫柔是刻在骨子里的，就像他總把傘傾向她這邊，總把紅燒肉夾給她，總在她需要時遞上干凈的電池。

走到巷口的銀杏樹下，琥珀突然躥上樹，把程雨薇的發(fā)帶掛在最高的枝椏上。林向南笑著去夠時，白襯衫被風吹得鼓起，像只振翅的白鳥。蘇小滿望著他的背影，突然覺得助聽器里的電流聲都變成了溫柔的旋律，像《小王子》里那首沒唱完的歌。

傳呼機在口袋里震動，是周延的消息：“程雨薇在小賣部買了包草莓橡皮，說要送給‘需要的人’?！焙竺婕恿藗€偷笑的表情。

蘇小滿摸出書包里的草莓橡皮，塑料包裝被捏得發(fā)皺——是林向南早上偷偷塞給她的，和小學時那款味道一模一樣。她望著銀杏樹上飄動的水紅色發(fā)帶，突然明白有些刺只是偽裝，就像程雨薇的驕傲，林向南的逞強，還有她自己藏在助聽器后的自卑。

夜風卷起幾片銀杏葉，落在琥珀的貓窩里。蘇小滿把新?lián)Q的電池裝進助聽器，電流聲清晰而穩(wěn)定，像林向南此刻的心跳。她知道明天排練時，程雨薇會別扭地送來修改建議，知道林向南的心臟偶爾還會不聽話，知道自己的聽力永遠不會好起來，但此刻握著徽章的手心，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堅定。

活動室的燈光在身后亮起來，林向南大概在收拾選票。蘇小滿對著窗戶的方向輕輕說了聲“晚安”，助聽器里傳來遠處的《蟲兒飛》，童聲合唱混著風聲，像句溫柔的承諾——有些秘密不需要說破，有些守護不需要張揚，就像星星總在夜晚發(fā)光，哪怕隔著遙遠的銀河。

她把那片寫著“加油”的銀杏葉夾進《小王子》導演本里，剛好在“玫瑰說‘我真傻’”那頁，像個溫柔的破折號，把未完的故事，留給明天的排練場和草莓橡皮的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