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堂的追光燈在幕布上投下晃動的光斑，蘇小滿盯著后臺鏡子里的自己，右耳的助聽器被玫瑰頭飾擋住，只露出半截銀色電線。那截電線像條細蛇，在珍珠串成的花飾間若隱若現，每顆珍珠都映著她緊繃的側臉。她指尖反復摩挲著劇本邊緣，那里有林向南用紅筆寫的“別怕”，墨跡被汗水洇得發虛，像朵即將凋零的花——那是今早彩排時，他趁程雨薇不注意塞給她的，筆尖在紙頁上劃破的力道，仿佛要把勇氣刻進紙紋。
“蘇小滿，該上場了。”周延的聲音從幕布后傳來，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他的校服褲腳沾著后臺的金粉，手里攥著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備用的助聽器電池——上周在操場跑步時，蘇小滿的電池突然耗盡，他冒雨跑遍三條街，敲開已經關門的便利店，額頭的水珠滴在收銀臺上，換來店主一聲嘆息。此刻他望著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只隨時會驚飛的麻雀。
舞臺地板的吱呀聲混著后臺的嘈雜，蘇小滿聽見程雨薇的笑聲從化妝間傳來：“聽說有人靠關系進的文學社，連臺詞都記不住呢。”鏡中倒影里，程雨薇正對著鏡子調整狐貍頭飾，酒紅色發帶換成了和林向南同款的藍白條紋，發梢掃過頸間的銀質吊墜——那是去年生日時，林向南在舊書店淘到的書簽，菱形玻璃片里嵌著片銀杏葉，此刻正隨著她的動作晃出細碎的光，像撒了把碎鉆。
《小王子》的配樂突然響起，是林向南親自剪輯的版本，前奏里混著銀杏葉的沙沙聲，還有遠處操場的風聲——他說這是小學操場的聲音，特意用磁帶錄下來的。蘇小滿深吸一口氣，走進側幕時，看見林向南站在舞臺中央，白襯衫領口別著她送的櫻花書簽，左腕的月牙疤痕在聚光燈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他正在調整玫瑰道具，金屬支架上的花瓣被她用金粉重新描過，每片邊緣都藏著極小的“LXN”，是昨晚熬夜畫的，筆尖在花瓣上打滑三次，蹭花了兩片，急得她差點掉眼淚。
“第三幕記得看我手勢。”林向南轉身時，鏡片后的眼睛彎成月牙，袖口露出的繃帶邊緣滲著點紅——是今早搬運道具時被支架刮的。“你的玫瑰比真花還漂亮。”他指尖劃過道具上的刺，突然壓低聲音，“程雨薇今早換了你的臺詞本，我改回來了。”他說話時，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疤痕，那是三年級替她撿鋼筆時留下的，此刻在燈光下像道會發光的河。
蘇小滿的心臟猛地漏跳一拍。她想起半小時前，程雨薇笑著遞給她劇本，說“幫你標了重點”，封面的狐貍貼紙下，藏著她慣用的薰衣草香——這種香味總讓蘇小滿想起文具店的香薰區，程雨薇每次經過都要噴兩下。此刻翻開內頁，果然看見“我不需要你”被改成“我害怕失去你”，字跡與程雨薇的日記如出一轍，連句尾的小桃心都一模一樣。
舞臺大幕拉開的瞬間，聚光燈刺得她幾乎睜不開眼。臺下的掌聲像潮水涌來，蘇小滿聽見自己的心跳在助聽器里轟鳴，混著電流雜音，像那年暴雨夜的雷聲——那時她躲在教室角落，聽著雨水砸在玻璃上，以為世界就要崩塌。她望向觀眾席，看見程雨薇坐在第一排，指尖在手機屏幕上快速跳動，睫毛在眼瞼投下陰影，嘴角勾起的弧度像把鋒利的刀。
“小王子，你真的要離開嗎？”蘇小滿開口時，助聽器突然發出刺耳的嘯叫。那聲音像根細針扎進耳蝸，她看見程雨薇在臺下冷笑，右手舉著個銀色的遙控器——是上周在電子市場看見的信號干擾器，當時她和林向南路過，他說“這種東西會傷害聽力”。聲音卡在喉嚨里，像被人掐住了脖子，那些背了百遍的臺詞突然消失，只剩下耳鳴，眼前的舞臺燈光開始模糊。
林向南的身影在眼前晃了晃，他摘下眼鏡擦了擦，這個習慣性動作讓蘇小滿想起小學時他替她解數學題，遇到難題就會推眼鏡，鏡腿在鼻梁上壓出紅印。“玫瑰的刺不是為了傷害。”他突然改了臺詞，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像在哄一只受傷的小獸，“是怕你看見我藏在花瓣下的眼淚。”他說這話時，目光直直望著她，鏡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著整個星空。
臺下傳來輕微的騷動。蘇小滿望著他手腕的疤痕，突然找回了聲音：“你走之后，我會替你照顧好B612星球的火山。”她故意加重“照顧”二字，看見程雨薇的遙控器猛地捏緊，指節發白，薰衣草香混著汗味飄上臺來，蓋過了后臺的木漆味。
演出在掌聲中結束，蘇小滿剛走進后臺，就被程雨薇拽進化妝間。鏡子里，程雨薇的狐貍尾巴掃過她的玫瑰裙擺，指尖掐進她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這個總在男生面前笑得甜甜的女孩，此刻眼里燃著妒火。“別以為改了臺詞就能贏。”她從包里掏出張成績單，油墨印子還沒干，“數學37分，英語45分，你拿什么和我爭？”
成績單上的紅叉像道傷疤，蘇小滿想起上周模考，聽力題因為助聽器故障錯了大半，作文紙被眼淚洇出皺痕，最后一句“我想和他考上同一所高中”被淚水暈成藍色。程雨薇的香水味愈發濃烈，蓋過了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那是林向南媽媽常用的味道，每次去他家補課，阿姨都會給她泡皂角茶。“向南的志愿是省重點，你連普高的分數線都夠不著。”程雨薇的聲音里帶著刺，卻也藏著一絲顫抖。
“那又怎樣？”蘇小滿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卻還是抬起頭，看見鏡子里自己的助聽器電線正蹭掉玫瑰頭飾的珍珠，“他說過，重要的東西要用——”
“心看見，對嗎？”程雨薇突然笑了，從口袋里掏出個傳呼機，屏幕上顯示著未讀消息，機身刻著“LXN”的縮寫，“知道他為什么總給你發數學題嗎？因為你連最簡單的二次函數都不會，他怕你跟不上。”傳呼機的熒光映著她的側臉，睫毛在眼下投出陰影，像只怕黑的小獸。
記憶突然翻涌，小學畢業那天，林向南舉著攢了半年零花錢買的傳呼機，說“等你回來，我們一起解初中的難題”，當時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棵正在生長的樹。此刻程雨薇手中的傳呼機，像把鋒利的剪刀，剪斷了那段回憶。
“你以為藏起助聽器就能假裝正常？”程雨薇的聲音突然輕下來，帶著一絲憐憫，“我看見你在醫務室換電池，聽見你在樓梯間練習臺詞，你連‘永遠’兩個字都發不清楚。”她頓了頓，從包里拿出張志愿表復印件，“省重點的分數線是680，你現在總分才420，拿什么和我爭？”
志愿表上，“林向南”的名字在第一志愿欄，字跡工整得像印刷體，旁邊貼著他的一寸照片，嘴角微微上揚。蘇小滿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想起昨晚在病房，他說“我媽說省重點的櫻花比小學的還美”，卻沒提過分數線，當時他正幫她講解二次函數，草稿本上畫滿了三花貓圖案。程雨薇的香水味讓她頭暈，助聽器的電流聲突然變大，像無數只蜜蜂在耳邊轟鳴。
“讓開。”蘇小滿推開程雨薇，玫瑰頭飾的珍珠鏈勾住了她的發帶，扯下幾根發絲。鏡子里，兩人的倒影重疊又分開，程雨薇的狐貍尾巴垂在地上，像條受傷的尾巴，而她的玫瑰裙擺沾滿金粉，像落了一身星光。她跑向更衣室時，聽見程雨薇在身后說：“下個月的模考，如果你能上500分，我就退出文學社。”
更衣室的燈忽明忽暗，蘇小滿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玫瑰花瓣上的金粉簌簌掉落，像她破碎的勇氣。傳呼機在口袋里震動，是林向南的消息：“后臺走廊，給你帶了草莓冰淇淋。”字跡后面跟著個歪歪扭扭的笑臉，像他趴在課桌上寫作業的樣子。
走廊盡頭，林向南靠在窗臺上，校服外套搭在臂彎，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白襯衫，領口處有塊淡淡的墨跡——是上周幫她改劇本時蹭到的。他手里的冰淇淋已經化了一半，水滴在瓷磚上，形成小小的水洼，倒映著窗外的月光。“程雨薇的事，我……”他看見她的臉色，聲音突然卡住。
“別說了。”蘇小滿打斷他，接過冰淇淋時，指尖觸到他掌心的溫度，那里有塊薄繭，是長期握筆留下的。“我知道她喜歡你，從小學就開始了。”她舔了口融化的奶油，甜味混著眼淚，咸咸的，“就像我從三年級就喜歡你，藏在傳呼機里，藏在玫瑰的刺里。”
林向南的手突然僵住，冰淇淋滴在他手腕的疤痕上，像朵突然綻開的花。他摘下眼鏡，鏡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有水光在打轉：“我也藏了很久，在每道數學題里，在每次修助聽器時，在看見你為我擋拖把桿的瞬間。”他說話時，手指無意識地摸著她的手腕，那里有塊淺疤，是五年級替他搶漫畫書時留下的。
遠處傳來周延的喊聲，說程雨薇在門口等林向南。蘇小滿把融化的冰淇淋塞回他手里，轉身時，玫瑰裙擺掃過他的褲腳，布料摩擦的窸窣聲像句沒說完的話：“下個月模考，我會讓程雨薇心服口服。”
回到家時，臺燈的光把書桌照得雪亮。蘇小滿攤開志愿表，筆尖在“第一志愿”欄停頓許久，紙上的格子仿佛變成了林向南的笑臉。最終她寫下和林向南相同的學校，筆尖在紙上劃破了一個小口，像道小小的傷口。窗外的銀杏葉沙沙作響，她摸出藏在抽屜里的星空鋼筆，筆帽上的“SXM”在燈光下泛著微光，像顆不會熄滅的星——那是他小學畢業時送的，筆尖已經有些磨損，卻依然流暢。
傳呼機突然震動，是程雨薇的匿名消息：“今晚十點，市圖書館頂樓，敢來嗎？”后面附著張照片，林向南的帆布包敞著口，露出半本《心臟病急救手冊》，書頁上貼著便簽，寫著“向南專用”。
深秋的夜風卷著銀杏葉，圖書館頂樓的風比想象中更冷，吹得蘇小滿的玫瑰頭飾歪向一邊。她看見程雨薇站在欄桿邊，狐貍尾巴在風里飄得像面白旗，校服外套裹緊身體，顯得格外單薄。“我查過你的聽力報告。”她轉身時，月光照在臉上，睫毛投下的陰影在眼下晃動，“右耳75分貝耳聾，醫生說可能會繼續惡化。”
蘇小滿握緊欄桿，鐵銹味混著夜風鉆進鼻腔，遠處的霓虹燈在江面投下破碎的光，像她此刻的心情。程雨薇的聲音突然軟下來，帶著一絲哽咽：“我表哥的事，對不起。”她遞出個信封，封口處貼著三花貓貼紙，和蘇小滿的傳呼機同款，“里面是助聽器的進口電池，還有林向南的筆記復印件。”
信封里的筆記整齊得驚人，每道題旁都畫著小小的櫻花，甚至在二次函數的圖像上，畫了只戴眼鏡的小狐貍。還有張字條，字跡工整卻帶著顫抖：“其實我很羨慕你，能讓他眼中有光。”蘇小滿突然想起程雨薇在文學社活動室，偷偷把她掉落的助聽器電池撿起來，假裝不在意地遞給她，那時她的耳尖發紅，像朵害羞的花。
凌晨的鐘聲響起時，蘇小滿走在回家的路上，信封里的電池硌著掌心。路過初中的櫻花樹時，她看見樹影里有個熟悉的身影——林向南正蹲著給琥珀喂食，白襯衫在月光下像片溫柔的云，琥珀的鈴鐺叮當作響，驚飛了樹上的麻雀。
“這么晚了，怎么在這兒？”林向南站起來，琥珀蹭過他的褲腳，項圈上的藍白條紋圍巾被夜風掀起，露出里面的標簽：“送給蘇小滿的貓”。他的聲音帶著一絲擔憂，卻也有藏不住的溫柔。
蘇小滿搖搖頭，把信封藏進書包，指尖觸到里面的筆記，那些工整的字跡仿佛在給她力量。琥珀蹭過她的腳踝，毛茸茸的觸感讓她想起小學時，林向南把受傷的琥珀抱在懷里，說“我們一起照顧它”。她突然笑了，想起程雨薇在更衣室說的最后一句話：“他的未來，值得更亮的星星。”
“明天開始，幫我補課吧。”蘇小滿望著櫻花樹的影子，樹影在月光下搖曳，像兩個并肩的小人，“從二次函數開始，像小學時那樣。”
林向南的眼睛亮起來，像接住了墜落的星星，鏡片在月光下閃了閃：“好，每天放學后，圖書館老地方。”他從口袋里掏出個新傳呼機，機身貼著藍白條紋貼紙，“這次換我給你發題，第一題：若蘇小滿的目標是680分，每天需要多背20個單詞，求多少天后能追上林向南？”
蘇小滿接過傳呼機，指尖觸到他新纏的繃帶——是剛才喂琥珀時被貓抓的，繃帶邊緣露出一點皮膚，上面有淡淡的皂角香。她忽然明白，程雨薇的宣戰不是終點，而是另一種形式的和解，就像玫瑰與狐貍，雖然生長在不同的星球，卻都在同一片星空下綻放。
夜風送來遠處的汽笛聲，櫻花樹的影子在地面交疊，像兩個并肩的小人，手牽著手，走向遠方。蘇小滿摸著傳呼機上的三花貓貼紙，突然覺得所有的困難都不再可怕，因為有個人愿意和她一起解題，一起追著星光奔跑，就像小學時他們追著櫻花跑，初中時追著夢想跑，未來還要追著彼此的星光跑。
回到家，蘇小滿在日記本上寫下：“程雨薇給的電池是松下牌，和林向南上次送的一樣。她的筆記里，‘二次函數’畫著三花貓圖案，原來她也藏著溫柔。”字跡旁邊，她畫了兩朵玫瑰，一朵帶刺，一朵含苞，中間是只戴著眼鏡的狐貍，它們的腳下，是一片盛開的櫻花。
窗外的星星明明滅滅，像傳呼機未讀消息的提示燈，一閃一閃，像在訴說著未說出口的秘密。蘇小滿知道，明天的圖書館頂樓會有更冷的風，模考的試卷會有更難的題，程雨薇的目光會繼續追隨林向南，但這些都不再重要。因為在時光的琥珀里，他們早已種下了共同的星光，終有一天會照亮彼此的未來，就像櫻花樹在春天綻放，無論經歷多少寒冬，總會迎來屬于自己的花期。
當第一顆流星劃過夜空時，蘇小滿按下傳呼機的發送鍵，給林向南發了條消息：“答案是131天，因為每天多背20個單詞，131天后，我就能和你說‘我追上了’。”傳呼機的熒光映著她的笑臉，像朵在深夜綻放的玫瑰，帶著刺，卻也帶著溫柔，等待著黎明的第一縷陽光。
遠處的櫻花樹沙沙作響，仿佛在為這個關于成長與勇氣的約定，輕輕鼓掌，為兩個少年的未來，送上最美好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