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后的陽光像被打碎的金箔,斜斜切過補習班的玻璃窗,在積著薄塵的課桌上投下菱形光斑。蘇小滿捏著鉛筆的手突然一緊,HB的筆芯“啪”地折斷在《物理基礎知識點撥》的封面上,墨痕像滴沒擦干的淚,緩緩洇濕了“基礎”兩個字。這是她第三次在報名冊上看到“林向南”三個字,鋼筆字跡力透紙背,筆畫間的彎鉤像初中時他總在她錯題旁畫的小鉤子,此刻在陽光下泛著銀輝,刺得她眼眶發酸。
前排的報名冊被穿堂風掀起頁角,嘩啦啦的聲響里,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撫過紙面,那里還留著筆尖劃過的淺痕,仿佛能摸到他握筆時的力度。初三住院時,他也是這樣握著她的手,在石膏上寫解題步驟,鉛筆芯斷了三次,他笑著說“斷筆芯是好事,說明我們在用力”。此刻想起那個瞬間,她的指甲不自覺掐進掌心,在課桌上投下顫抖的影子,像片被風吹得搖晃的銀杏葉。
教室后門的合頁發出吱呀聲,鐵銹摩擦的聲響驚得蘇小滿猛地縮回手,鉛筆頭在洗得發白的校服褲腿上蹭出道灰印。白襯衫的衣角先于人影晃進視線,袖口卷到肘部,露出的小臂上,月牙形疤痕旁邊新貼著塊創可貼,邊角被汗水浸得發卷——那是上周幫程雨薇搬競賽書時被書架劃傷的,她在程雨薇的朋友圈見過那張纏著繃帶的手的照片,配文是“向南哥哥力MAX”,后面跟著一串粉色愛心。
“這里有人嗎?”
林向南的聲音裹著窗外的槐花香飄過來,清越得像冰鎮汽水開瓶的脆響。蘇小滿的助聽器突然發出細微的嘯叫,電流雜音刺得耳蝸發麻。她低著頭數桌腿上的刻痕,斑駁的“F=ma”被人用紅筆描過,像道未愈的傷。“沒、沒人。”她的聲音卡在喉嚨里,像初中演話劇時忘詞的瞬間——那時她演玫瑰,他演小王子,而程雨薇的狐貍總在側幕用眼睛盯著他們,像只蓄勢待發的小獸。
椅子被拉開的聲響里,熟悉的薄荷香皂味漫上來,混著淡淡的油墨香,在空氣里織成張溫柔的網。林向南坐下時,桌肚里露出半本《物理競賽題典》,封面的折角處畫著只三花貓,項圈上的藍白條紋墨跡未干,像剛從琥珀脖子上摘下來的圍巾。蘇小滿盯著自己攤開的《基礎知識點撥》,封面上的卡通小熊被她用修正液涂掉了耳朵,怕被人認出是初中時他送的那本——當時扉頁還寫著“給我的玫瑰,解題要像畫刺一樣鋒利”,此刻那些字跡被她用橡皮蹭得模糊,卻依然能看出筆畫里的溫柔。
“周延說你會來。”林向南突然轉動鉛筆,筆桿在指間轉出銀亮的弧,陽光順著筆桿滑下來,在他手背上投下細碎的光斑。“他說你物理最后道大題總錯。”
蘇小滿的指甲掐進掌心,疼得她倒吸口涼氣。周延在電話里的咋呼還在耳邊回響:“向南非要報這個基礎班,說怕你跟不上,我看他就是想和你坐同桌!”此刻林向南的競賽書壓在她的習題集上,像片云壓著塊石頭,而她的物理中考卷上,42分的紅筆印記還在眼前晃動,像個刺耳的嘲諷。
前排傳來翻書的響動,程雨薇的馬尾辮掃過蘇小滿的桌角,帶著股薰衣草洗發水的味道。她轉過來時,發梢的銀杏葉發卡差點戳到蘇小滿的眼睛,指甲上的透明指甲油在陽光下一閃,像層易碎的糖衣。“向南,這道題的臨界條件是不是……”話音在看到蘇小滿時頓住,嘴角的笑意像被凍住的湖面,“喲,這不是三中的同學嗎?也來聽省重點的課?”
林向南的鉛筆突然停住,筆桿在指間輕輕一頓。“小滿的思路很特別。”他翻開蘇小滿的錯題本,指著道畫滿輔助線的力學題,那些歪歪扭扭的垂線像她繞著他走的彎路,“她總在垂直方向作輔助線,像在搭橋。”
蘇小滿的耳尖瞬間燒起來,熱意順著脖頸爬上天靈蓋。程雨薇的目光在錯題本上掃過,突然笑出聲,把自己的筆記本推過來,每頁都貼著透明便簽,字跡娟秀得像打印的:“標準解法在這里,省重點的老師都這么教——不過有些人可能看不懂。”便簽上“蘇小滿”三個字旁,紅筆打了個刺眼的問號,像只盯著獵物的眼睛。
“叮鈴鈴——”預備鈴像道赦免令,尖銳的鈴聲劃破教室里的暗流。林向南合上競賽書時,蘇小滿瞥見扉頁的簽名下面,鉛筆字被反復涂抹卻仍清晰:“等小滿追上來,就帶她看競賽題。”那是他的字跡,和初中時在她傳呼機里發的數學題一模一樣,連數字“3”的尾巴都帶著個小彎鉤。
老師抱著試卷走進來,油墨味混著槐花香漫進教室。蘇小滿的鋼筆在草稿紙上洇出個墨點,像初中時他幫她修助聽器時,滴在他手背上的焊錫,當時他沒吭聲,只是笑著用紙巾擦掉,說“像顆會發光的痣”。林向南突然用胳膊肘輕輕撞了撞她,指尖在她的卷子上點了點——最后道大題的圖旁邊,不知何時多了只舉著鋼筆的小貓,尾巴正指著正確的受力方向,像個藏在題海里的秘密。
程雨薇的咳嗽聲像根細針,刺破了這片刻的安寧。蘇小滿慌忙用橡皮擦拭,卻越擦越臟,小貓的輪廓反而更清晰,像在嘲笑她的慌張。林向南的目光落在她發紅的指節上,突然想起初三那年,她擦他寫在石膏上的字,嘴上嫌棄“太丑”,夜里卻在月光下用指尖反復描摹那些歪斜的公式,像在撫摸件珍寶。
下課鈴響時,周延從后門冒出來,手里攥著三把冰棍,包裝袋上的水珠滴在蘇小滿的習題集上,洇出片小小的水痕。“我就知道你們會坐一起!”他把綠豆沙冰棍塞進蘇小滿手里,冰得她指尖一顫,“向南,你競賽班不是下午才開始嗎?非說要陪小滿上上午的基礎班,我看你就是……”
“周延。”林向南突然打斷他,耳尖紅得像熟透的櫻桃,“借我塊橡皮。”
蘇小滿的目光撞進他鏡片后的眼睛,那里映著她的影子,像初中時在醫院玻璃窗上看到的重疊剪影,模糊卻溫暖。程雨薇突然把橘子味冰棍塞進林向南手里,指甲在他手腕的疤痕上輕輕劃過,像在宣示所有權:“競賽班的同學在樓下等你,說要討論復賽題。”
林向南的冰棍在手里慢慢融化,糖水順著指縫滴在蘇小滿的錯題本上,暈開小小的甜漬。他抽走她的鉛筆,在臟污的小貓旁邊畫了條傾斜的虛線,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像在說悄悄話:“其實可以不用總垂直的,有時候斜著更簡單。”那條線流暢得像他背她去醫院時走過的路,雖然曲折,卻總能抵達終點。
“向南!”程雨薇的聲音帶著冰碴子,像寒冬里的風。
林向南把競賽書塞進蘇小滿懷里,書脊里掉出張照片——初中演話劇時的合影,她的玫瑰頭飾歪在一邊,他的狐貍尾巴道具纏在她手腕上,兩人的影子在舞臺燈光下疊成顆心。他撿起照片時,指尖不經意觸到她的掌心,溫度燙得像團火:“下午在槐樹下等你,講臨界條件。”
蘇小滿捏著溫熱的照片,看著他被程雨薇拽著走出教室,白襯衫的衣角在人群里忽明忽暗,像只想要掙脫的蝶。周延撞了撞她的胳膊,擠眉弄眼的樣子和初中時沒兩樣:“看見沒看見沒?他把競賽筆記都給你了,還有那張便利店收據……”
“閉嘴。”蘇小滿把臉埋進習題集,書頁間的槐花香愈發清晰。那是初中時他塞在她書包里的曬干槐花,說“比香水好聞”,當時她還偷偷夾在日記本里,如今那些花瓣早已泛黃,卻仍能想起他遞過來時的靦腆。翻開《物理競賽題典》,藍色重點標記里夾著張上周六的收據,收款人簽名處畫著兩只牽著手的簡筆畫小人,和他草稿本上的一模一樣,連男生手腕的月牙疤痕都畫得清清楚楚。
窗外的槐樹葉沙沙作響,像無數只筆尖在紙上寫字,又像無數句沒說出口的話。蘇小滿拿出鉛筆,在他畫的虛線旁邊,小心翼翼地補了只小貓的耳朵。這次,她沒再畫成沒有耳朵的模樣——就像此刻,她不再害怕露出自己的笨拙,不再害怕讓他看見她的不完美。
下午的陽光把教室曬得暖洋洋的,粉筆灰在光束里浮沉,像些細小的星星。蘇小滿的錯題本上,新舊輔助線交織成張網,把那些散落的知識點都網在一起。她知道程雨薇的目光還會如影隨形,知道省重點的門檻依然高聳,像道難以跨越的山梁,但當指尖撫過競賽書上的藍筆批注,那些密密麻麻的“這里要注意”“小滿會錯的點”,突然覺得那道580分的錄取線不再是不可逾越的鴻溝,更像條需要慢慢填平的河。
槐樹下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時,蘇小滿把競賽書放進書包,拉鏈拉到一半,露出那只畫著藍白條紋的三花貓。口袋里的照片邊緣已被體溫焐得發皺,卻更顯溫暖,像段被反復摩挲的時光。遠處的自行車鈴響了,清脆的聲音順著風飄過來,像他在病房里說過的“等你追上來”,像句藏在風里的承諾。
補習班的走廊里,夕陽把她的影子和另一道影子疊在一起,像幅被拉長的畫。林向南站在光暈里,白襯衫被夕陽染成淺金,手里拿著兩罐熱可可,其中一罐的拉環已經拉開,像只等待被牽起的手。程雨薇的身影在走廊盡頭頓了頓,最終還是轉身消失在拐角,發梢的銀杏葉發卡閃了下,像顆墜落的星。
蘇小滿望著林向南鏡片上跳動的光斑,想起他在櫻花樹下說的“作垂線”。此刻她終于明白,所謂距離,從來不是直線的長短,而是愿意為彼此搭橋的勇氣。她握著那本夾著照片的競賽書,朝著那道熟悉的薄荷香走去,帆布鞋踩在陽光與陰影的交界處,像在跨越一道看不見的線——一道名為“并肩”的線。走廊里的風帶著槐花香,把兩人的腳步聲揉在一起,像首未完的歌,在春分的午后輕輕流淌。
她知道,這只是開始,未來還有更多的難題要解,更多的目光要面對,但當指尖觸到那罐溫熱的可可時,突然覺得所有的荊棘都不再可怕。因為身邊有個人,愿意為她把競賽書換成基礎題,愿意在垂直的世界里,為她畫一道傾斜的橋,愿意等她,一步一步,慢慢追上。
遠處的教室傳來晚讀聲,瑯瑯的讀書聲里,蘇小滿仿佛聽見了初中時的《小王子》臺詞,聽見了程雨薇帶著刺的聲音,聽見了周延咋咋呼呼的笑,更聽見了自己越來越清晰的心跳——那是朝著光奔跑的聲音,是跨越距離的聲音,是屬于她和林向南的,獨一無二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