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劇社的鎂光燈在天花板投下冷白的圓斑,蘇小滿盯著手中的《小王子》劇本,第三幕玫瑰的臺詞被紅筆圈得刺眼。她的指尖反復(fù)摩挲著紙頁邊緣,那里有林向南用鉛筆寫的“聲線要穩(wěn)”,字跡被橡皮擦淡三次,像段欲言又止的心事。
“蘇小滿,該對戲了。”程雨薇的聲音從化妝鏡前飄來,她戴著狐貍頭飾,酒紅色發(fā)帶換成了和林向南同款的藍(lán)白條紋。鏡子里,她往耳后噴了兩下薰衣草香水,動作和初中時在文具店一模一樣。
蘇小滿站起來時,助聽器電線勾住了玫瑰裙擺。林向南伸手幫她解開,指尖觸到她耳后的皮膚,像片羽毛掠過:“別緊張,就當(dāng)是在教室讀課文。”他的校服袖口露出半截繃帶,是昨天幫她修道具玫瑰時被木刺扎的——當(dāng)時她要自己動手,他卻堅持接過美工刀,說“你的手該用來握鋼筆”。
程雨薇突然把MP3音量調(diào)大,周杰倫的《晴天》從耳機漏出來:“故事的小黃花,從出生那年就飄著……”她晃了晃手里的播放器,屏幕上顯示著“向南專屬歌單”,“聽說有人連歌詞都聽不清,還敢演玫瑰?”
蘇小滿的助聽器發(fā)出細(xì)微的電流聲。她想起上周英語聽力考試,因為MP3的雜音錯了七道題,林向南把自己的降噪耳機塞給她,自己用老舊的耳塞——此刻那副耳塞還在他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灰色線材。程雨薇的香水味混著電流雜音,讓她太陽穴突突直跳。
“玫瑰是驕傲的,不是結(jié)巴的。”程雨薇把劇本摔在鋼琴上,狐貍尾巴掃過蘇小滿的手背,“要不要我?guī)湍隳睿渴〉猛侠巯蚰系哪兄鹘窃u分。”
林向南的鋼筆在劇本上劃出刺耳的線:“程雨薇,你的狐貍臺詞也該收收攻擊性。”他推了推眼鏡,鏡片反光遮住了眼神,“小滿的聲線很適合玫瑰,尤其是那句‘我當(dāng)然愛你’。”他頓了頓,筆尖在“愛你”二字上點了點,“就像小學(xué)時她讀《安徒生童話》,把‘玫瑰’念成‘梅瑰’,卻讓我記住了整個春天。”
蘇小滿的耳尖燒起來。這句話是林向南親自改的臺詞,昨天他在天臺教她發(fā)音時,特意帶了小學(xué)那本《安徒生童話》,書頁間還夾著她當(dāng)年畫的兔子貼紙。夕陽把他的影子投在她的劇本上,說“要像把刺收起來那樣,把溫柔放輕”,而他的影子恰好覆在她的影子上,像朵雙生花。
程雨薇突然抓起MP3塞到蘇小滿耳邊,前奏的吉他聲刺得她耳蝸發(fā)疼:“聽清楚了嗎?這才是‘小黃花’的旋律,不是你理解的‘小華環(huán)’。”她故意把“花”念成“華”,模仿蘇小滿因聽力缺陷的發(fā)音問題。
助聽器的嘯叫聲突然變大,蘇小滿踉蹌著后退,撞到了道具玫瑰。林向南伸手扶住花架,金屬支架上的金粉簌簌掉落,露出底下的“LXN”刻痕——那是她去年偷偷刻的,當(dāng)時他在旁邊畫三花貓,假裝沒看見。
“夠了!”林向南的聲音帶著少見的嚴(yán)厲,他奪過程雨薇的MP3,屏幕亮起時,蘇小滿瞥見鎖屏壁紙是三人的初中合影,被截成了只有林向南和程雨薇的雙人照。他的拇指在電源鍵上停頓了兩秒,像在壓抑什么,“以后彩排禁止用私人設(shè)備。”
程雨薇的眼眶突然紅了:“林向南,你永遠(yuǎn)只看得見她的可憐。”她抓起劇本摔在地上,紙頁紛飛間,蘇小滿看見每一頁都貼著便利貼,寫著“向南喜歡的臺詞節(jié)奏”“玫瑰該有的語氣”,字跡和程雨薇的日記如出一轍——其中一頁便利貼被撕得半開,露出底下的“我也想讓你看我”。
排練室的鐘敲了七下,夕陽把程雨薇的影子拉得老長。她摘下狐貍頭飾,露出耳后淡淡的紅痕,那是戴助聽器留下的印子——蘇小滿這才想起,程雨薇初三時也短暫戴過助聽器,后來突然換成了昂貴的進(jìn)口型號。林向南曾在傳呼機里告訴她:“程雨薇的新助聽器是粉色的,像她總穿的櫻花襪。”
“明天正式彩排。”林向南蹲下身撿起劇本,指尖撫過被踩皺的“我愛你”,忽然從口袋里掏出枚銀杏葉書簽夾進(jìn)去,“小滿,今晚我?guī)湍銓ε_詞,在老地方。”他說的“老地方”,是教學(xué)樓后的紫藤架,初中時他們常躲在那里背課文,他總會折段紫藤花莖,替她別在耳后。
程雨薇離開時,薰衣草香水味lingering在空氣里。蘇小滿摸了摸助聽器,想起程雨薇剛才的眼神,突然意識到她們之間隔著的,不只是580分的錄取線,還有林向南看她時,鏡片后藏著的星光——那星光曾在她骨折時照進(jìn)病房,在她聽力測試時覆上毛毯,在每個傳呼機震動的深夜,織成她的宇宙。
紫藤架的鐵欄上爬滿新芽,林向南把保溫杯遞給蘇小滿,里面是溫?zé)岬姆涿鬯骸皾櫇櫳ぷ樱逃贽钡脑拕e放在心上。”他的白襯衫領(lǐng)口沾著金粉,像撒了把碎星——那是他幫她粘玫瑰花瓣時蹭上的,當(dāng)時他說“玫瑰該有星光點綴”。
劇本在膝頭攤開,林向南用鉛筆在“我當(dāng)然愛你”旁邊畫了朵小玫瑰:“試著用氣聲,像這樣——”他湊近她耳邊,輕輕呵出的熱氣讓她助聽器的麥克風(fēng)發(fā)出輕響,“愛你。”他的鼻尖幾乎觸到她的發(fā)梢,眼鏡腿蹭過她的耳垂,“小學(xué)時你讀錯‘玫瑰’,我糾正了七次,你氣得用橡皮砸我,結(jié)果砸中了琥珀的貓碗。”
蘇小滿的心跳在耳蝸里轟鳴。她想起那個午后,陽光把他的白襯衫曬得發(fā)燙,琥珀蹲在他肩頭,他用草稿紙折成話筒,說“蘇小滿的聲音是世界上最特別的麥克風(fēng)”。此刻紫藤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像片會呼吸的雪,她突然想說“其實我早就聽得清‘花’和‘華’”,卻又咽下。
“我當(dāng)然……愛你。”她跟著念,聲音輕得像片羽毛。林向南突然笑了,從口袋里掏出個助聽器防嘯叫貼紙,上面印著三花貓圖案:“周延從日本帶的,試試看。”他的指尖掠過她的耳后,小心翼翼地貼上貼紙,指腹的溫度透過助聽器傳導(dǎo)過來,“這樣就不會有電流聲了,我試過靈敏度,比我的舊款好三倍。”
貼紙貼上的瞬間,世界突然安靜了。蘇小滿聽見紫藤花落在保溫杯上的聲音,聽見林向南翻動劇本的沙沙聲,甚至聽見遠(yuǎn)處操場的風(fēng)聲——和他初中剪輯的《小王子》配樂里的風(fēng)聲一模一樣。她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細(xì)碎的陰影,像群振翅的蝶。
“好多了。”林向南又在劇本上畫了只舉著話筒的小貓,尾巴纏著藍(lán)白條紋,“明天彩排,我會站在離你最近的位置,你看著我的眼睛就行。”他的指尖劃過她的手背,那里有塊淺疤,是五年級替他搶漫畫書時留的,“那時你沖上去的樣子,像只炸毛的小玫瑰。”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程雨薇的匿名消息:“知道他為什么總給你帶蜂蜜水嗎?因為你發(fā)音時會噴口水,他嫌臟。”附帶著張照片,林向南在便利店挑選蜂蜜的背影,貨架上的標(biāo)簽刺目:“治口臭專用”。
蘇小滿的指尖冰涼。她想起每次對戲時,林向南總是側(cè)過臉,原來不是害羞,而是嫌棄。蜂蜜水的甜突然變得苦澀,像含著塊化不開的石頭。她盯著照片里他的白襯衫,那抹藍(lán)色刺得她眼眶發(fā)酸。
“小滿?”林向南的聲音里帶著擔(dān)憂,他伸手想碰她的額頭,卻被她躲開。紫藤花落在他的睫毛上,這次像根刺。他的手懸在半空,像片停住的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累了。”蘇小滿抓起劇本轉(zhuǎn)身,助聽器防嘯叫貼紙突然脫落,電流聲重新灌滿耳蝸。她聽見林向南在身后喊她的名字,卻不敢回頭,怕他看見自己眼里的水光。走了幾步,她聽見身后傳來紙張翻動的聲音,知道他在看那頁畫著小玫瑰的劇本。
回到家時,母親正在廚房熬中藥。蘇小滿盯著鏡中的自己,耳后的助聽器像塊丑陋的疤。她想起程雨薇的MP3鎖屏,想起林向南側(cè)過的臉,突然抓起剪刀,對著鏡子剪下一縷頭發(fā)。剪刀卡在發(fā)梢時,傳呼機突然震動——是林向南的舊號碼,雖然早已注銷,卻依然刻在她心里:“你的聲音像月光,別剪短頭發(fā),會冷。”
眼淚大顆大顆地掉在傳呼機上。蘇小滿摸出林向南送的星空鋼筆,在劇本空白處畫了朵帶刺的玫瑰,花瓣上寫著“我不怕”。窗外的紫藤花影搖晃,像他在紫藤架下微笑的模樣,鋼筆尖在“怕”字上洇開墨點,像顆墜落的星。
第二天彩排時,蘇小滿戴著新買的助聽器耳塞,把頭發(fā)別在耳后。程雨薇看著她露出來的助聽器,眼底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換上冷笑:“終于舍得承認(rèn)自己聾了?”
林向南把舞臺燈調(diào)亮兩度,光線下,蘇小滿看見他手腕的疤痕在發(fā)光。他在她耳邊輕聲說:“別管她,你看——”他抬起手,掌心寫著“加油”,指縫間還沾著昨天的金粉,“這是玫瑰的星光。”
《晴天》的旋律突然從后臺傳來,程雨薇晃著MP3:“彩排怎么能沒有背景音樂?”音量大得震耳欲聾,蘇小滿的助聽器再次發(fā)出嘯叫,她看見林向南的嘴在動,卻聽不清他在說什么。突然,他伸手捂住她的耳朵,自己背對著音箱,用身體替她擋住聲浪。
“夠了!”林向南沖過去關(guān)掉MP3,屏幕再次亮起,這次鎖屏是他和蘇小滿的初中畢業(yè)照,被裁剪得只剩下她的半張臉。程雨薇的臉色瞬間蒼白,奪過播放器跑了出去。林向南轉(zhuǎn)身時,蘇小滿看見他耳后的紅痕,那是被音箱震出來的。
“沒事了。”他輕輕放下手,指尖掠過她的耳垂,“我調(diào)了MP3的均衡器,低頻段不會再嘯叫。”原來他剛才不是關(guān)電源,而是在調(diào)整設(shè)置,“記得嗎?初二時你總被英語聽力的低頻雜音困擾,我研究了三個月的音頻參數(shù)。”
彩排結(jié)束時,蘇小滿在后臺撿到程雨薇的筆記本。里面夾著張診斷書:“突發(fā)性耳聾,建議佩戴助聽器”,日期是初三那年的秋天,和她轉(zhuǎn)學(xué)來的時間重合。診斷書背面寫著:“林向南說,玫瑰的聲音像星星,那我的聲音呢?”字跡被淚水洇過,“玫瑰”二字旁邊畫著朵凋零的花。
紫藤花落在診斷書上,蘇小滿突然想起程雨薇噴香水時的刻意,想起她總是模仿林向南的發(fā)帶,想起她耳后的紅痕——原來有些嫉妒,是因為自己先失去了光,而那束光,曾短暫地照過自己。
她找到程雨薇時,女孩正坐在天臺哭,狐貍尾巴丟在腳邊。蘇小滿把診斷書遞過去,程雨薇猛地抬頭,臉上還掛著淚珠:“很可笑吧?我戴了三個月助聽器,不敢讓任何人知道,除了……”
“除了林向南。”蘇小滿替她說完,把防嘯叫貼紙放在她手心,“他說過,重要的東西要用——”
“心看見。”程雨薇接過貼紙,指尖撫過三花貓圖案,“他給你買的?我試過同款,沒用的。”她的聲音里帶著釋然,又帶著不甘,“那時我問他,‘聽不清是不是很丟臉’,他說‘小滿也聽不清,但她的錯題本比星星還亮’。”
風(fēng)掀起天臺的彩旗,蘇小滿望著遠(yuǎn)處的省重點教學(xué)樓,林向南正在樓下和周延說話,白襯衫被風(fēng)吹得鼓起。她摸了摸耳后的助聽器,突然笑了:“或許我們的光,從來不是同一個方向。但星星不該互相排斥,而是一起發(fā)光。”
程雨薇擦干眼淚,把狐貍尾巴重新別好:“明天正式演出,我會關(guān)掉MP3。”她頓了頓,從口袋里掏出個助聽器擴音器,“這個給你,進(jìn)口的,比我的還好。林向南研究過頻率,說適合你的聽力曲線。”
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在一起,蘇小滿看見程雨薇的狐貍尾巴和她的玫瑰裙擺纏在一起,像兩根交叉的線。遠(yuǎn)處傳來林向南的喊聲,他手里舉著她的劇本,封面畫著剛畫好的三花貓和狐貍,旁邊寫著“最佳女主角”。
“該走了。”程雨薇率先轉(zhuǎn)身,發(fā)帶在風(fēng)里揚起,這次沒有模仿任何人的顏色。蘇小滿跟在她身后,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和她的重合,像段終于和諧的旋律。林向南跑過來時,懷里掉出個小鐵盒,里面是各種型號的助聽器電池——原來他一直備著,像藏著個秘密花園。
話劇社的鎂光燈再次亮起時,蘇小滿站在舞臺中央,看見林向南在側(cè)幕對她比心。程雨薇的狐貍站在玫瑰旁邊,這次沒有攻擊性,反而帶著點溫柔。當(dāng)她說出“我當(dāng)然愛你”時,擴音器里傳出的聲音帶著蜂蜜水的甜,而林向南的眼神,比鎂光燈更亮。
幕布落下時,蘇小滿收到程雨薇的消息:“你的玫瑰,比我的狐貍更適合星光。”附帶著張照片,林向南在后臺幫她調(diào)整助聽器,陽光從窗戶斜照進(jìn)來,在他手腕的疤痕上畫了道金邊,而他另一只手,正小心翼翼地替她別上紫藤花。
紫藤花落在化妝鏡前,蘇小滿摸著新?lián)Q的助聽器貼紙,三花貓旁邊多了只狐貍,它們的尾巴纏在一起,像兩條終于相遇的河流。遠(yuǎn)處傳來周杰倫的《晴天》,這次音量剛好,歌詞清晰得像林向南的耳語:“你突然對我說,回到過去……”
她知道,有些過去不必回到,因為此刻的星光,已經(jīng)足夠明亮——林向南的目光始終追隨著她,像恒星環(huán)繞行星,而程雨薇的狐貍,也在尋找屬于自己的月亮。在這個充滿荊棘與花香的春天,她們都在學(xué)習(xí)如何讓自己的光,溫柔而堅定地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