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汴梁梧桐秋夜雨
秋雨瀟瀟,敲打著汴梁城北一隅深院中那株孤高的梧桐。枯葉在冷雨中簌簌飄零,每一片落下,都似揭去他生命書卷中一頁泛黃的過往。雨聲不疾不徐,卻挾著一股砭骨的涼意,絲絲縷縷,鉆進骨髓縫里,將殘存的暖意也擠出軀殼。
庭院幽深,朱漆斑駁的門扉緊閉,隔絕了外間車馬的塵囂,也隔絕了一個煙雨江南的舊夢。門楣之上,“違命侯府”四個墨字懸于半新不舊的匾額,在雨水浸潤下,墨跡沉滯,陰郁如鐵,恍若一道無形的玄鐵枷鎖。
府邸深處,精舍之內。一燈如豆,在濕冷的空氣中搖曳不定,昏黃的光暈將窗欞上斑駁的樹影拉扯得忽長忽短,恍如鬼魅在無聲起舞。燈下枯坐的,正是昔日的南唐國主,今日的“違命侯”——李煜。
他身裹半舊的青灰布袍,身形清癯得只剩下一副嶙峋骨架支撐著薄薄的皮肉。昔日豐神如玉的輪廓,如今深陷在憔悴的陰影里,眼窩如枯井,唯有一雙眸子,偶爾在昏黃搖曳的燈影下,掠過一絲寒星般的光芒——那是沉淀了太多、太深,幾乎要將魂魄都溺斃的哀愁與茫然。他枯坐于一張塵封的桐木琴前,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涼的琴弦,不成曲調,只發出一聲喑啞的輕吟,如同垂死之人喉間最后一聲嘆息。
這嘆息在死寂的雨夜里格外清晰,驚動了蜷伏在他腳邊取暖的一只貍奴。貓兒抬起琥珀色的眼,茫然地望了主人一瞬,復又將頭深深埋入蓬松的尾巴里,仿佛那微弱的暖意,已是這冰冷囚籠里唯一的慰藉。
“唉……”又是一聲嘆息,自肺腑最深處涌出,比那冰弦的呻吟沉重百倍。李煜的目光穿透薄薄的窗紙,投向無邊無際的雨幕和深沉的黑暗。這北地的秋雨,冷硬、粗糲,全無江南雨的半分溫潤與纏綿。江南的雨,是帶著杏花香、荷風氣的,落在金陵臺城的碧瓦上,滴在宮苑太液池的殘荷上,也浸潤著娥皇為他輕吟慢唱《霓裳羽衣》時,那如絲如縷、繞梁三日的嗓音……
思緒一旦開了閘,舊日的潮水便洶涌而至,瞬間將他吞沒。眼前哪里還是這狹小囚籠?分明是——
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
他仿佛又見那高聳入云的升元殿,金碧輝煌,在驕陽下灼灼耀目,令人不敢逼視。宮娥彩女,衣袂飄飄,環佩叮咚,行走于雕欄玉砌間,恍若瑤池仙眷。御花園中,琪花瑤草,四時不謝,珍禽異獸,信步優游。太液池波光瀲滟,畫舫輕移,絲竹管弦之聲,晝夜不絕。那是他生于斯、長于斯的家國,是李氏三代心血、匯聚了江南最極致繁華的——南唐!
那時的他,還是六皇子李從嘉。一個在父王(中主李璟)的羽翼蔭蔽下,于兄長們明爭暗斗的罅隙中,得以寄情詩書琴畫、醉心風花雪月的逍遙客。他不必如長兄太子弘冀,日夜肩負儲君重枷,在朝堂的明槍暗箭中周旋;亦不必似其他兄弟,汲汲營營于權勢攀援。他只愿做那“鐘峰隱者”,在精舍潑墨揮毫,在佛堂靜聆梵唄,在花前月下與娥皇琴簫相和,將滿腔錦繡才情,盡付筆端詞句和紙上煙云。
娥皇……娥皇!
這名字如同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入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竅,帶來一陣劇痛,令他瞬間窒息。那個才情絕世、風華傾城的女子,他的結發之妻,大周后!她的一顰一笑,她的清歌妙舞,她為他嘔心瀝血重譜《霓裳羽衣曲》時那專注如星的側臉,她病榻前蒼白如紙卻依舊溫柔如水的容顏……最終,都化作了冰冷的墓碑,和那篇字字泣血、卻永難追回她萬分之一美好的《昭惠周后誄》。
“咳……咳咳……”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猛然襲來,李煜佝僂了腰身,瘦削的雙肩劇烈地聳動,喉結痛苦地滾動,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將出來。
小周后女英聞聲,端著一碗溫熱的藥湯,悄無聲息地從內室轉出。她比李煜更顯凋零,曾經艷若桃李的容顏,此刻如同被嚴霜打蔫的花朵,失去了所有光彩,眼神里沉淀著深不見底的悲涼,以及一種近乎麻木的隱忍。她默默將藥碗置于幾上,伸出冰涼如玉石的手,輕輕拍撫著李煜單薄如紙、嶙峋突起的脊背。
指尖所觸,盡是硌人的骨節與冰涼的粗布。女英心頭一酸,喉頭哽咽,強忍著不讓淚水滑落。亡國、被俘、幽囚、屈辱……尤其是那場無法言說、如同跗骨之蛆的噩夢,早已將她所有的淚泉榨干。她只是沉默著,像一尊失了魂魄的玉像,在這無邊的囚籠里靜靜枯萎。
李煜好容易止住咳喘,氣息奄奄地抬起頭,迎上女英那雙空洞而彌漫著無盡哀傷的眼眸。愧疚、憐惜、痛楚、無力……萬般滋味如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最終只化作一聲更沉更濁的嘆息。他端起藥碗,那褐色的苦汁滑入喉中,卻絲毫壓不住心底翻騰的、比這藥汁苦澀百倍的滋味——那是亡國的膽汁,是階下囚的烙印,是永失所愛的剜心之痛。
雨,兀自下著。敲打著梧桐的殘骸,也敲打著這囚籠中兩個早已破碎的靈魂。
幾案之上,一張素箋被窗隙透入的冷風拂動,悄然掀起一角。其上數行墨跡潦草,尚未干透,字里行間似有斑斑淚痕暈染: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那“恨”字的最后一筆,拖得極長、極重,墨色濃稠如血,力透紙背,宛如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淋漓的創口,在這汴梁城凄冷的秋雨長夜里,無聲地流淌著屬于一個亡國之君的血淚。
窗外,汴梁城的萬家燈火在重重雨幕中暈染成一片模糊而遙遠的光暈。皇宮的方向,隱隱傳來肅穆的鐘鼓之聲,那是屬于勝利者趙宋王朝的鐵律與威嚴。而在這一方狹仄、陰冷的囚籠深處,一個被褫奪了國號、尊嚴、乃至姓氏的魂靈,正用他僅存的、浸泡在血淚中的才情,在素白的紙頁上,鐫刻下對這冰冷世間最后的、也是最凄絕的詰問與控訴。
夜雨梧桐,深院鎖清秋。一個王朝的殘影,一位詞帝的劫數,在這滴滴答答、永無止息的冷雨聲中,悄然拉開了它最為沉重、最為哀婉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