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鐘山煙雨畫中隱
南唐保大十二年,暮春。金陵城外,鐘山。
一場無邊的煙雨,將天地浸透。雨腳如麻,織就一幅水墨淋漓的巨幔,遠峰含黛,近樹凝翠,盡數融入這空濛的濕意之中。山風嗚咽,穿林過澗,更添幾分天地寂寥。
十七歲的六皇子李從嘉,一襲素色布衣,芒鞋竹笠,默然獨立于山腰孤亭檐下。亭外雨幕垂天,仿佛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山下宮闕的金戈之氣、朝堂的詭譎暗涌,盡數隔絕。他深深吸了一口山間清氣,那混雜著泥土腥甜、草木幽芳與冷雨寒意的氣息直貫肺腑,胸中因皇子身份郁結的煩憂塊壘,似乎也被這浩蕩天雨悄然洗去幾分。
眼前,便是他魂牽夢縈的天地。煙嵐浮動處,金陵城郭若隱若現,鳳閣龍樓參差其間,恍若漂浮于云端的蜃景。腳下,秦淮河蜿蜒如帶,水光在雨霧中瀲滟生暈,默默承載著六朝金粉的舊夢,無聲東流。此情此景,非胸藏丘壑、腕底生春者,焉能摹其神韻于萬一?
李從嘉取下背負的藤匣,動作舒緩篤定。匣中取出澄心堂特制的雪浪箋,紙白如新雪,觸手生涼。又拈起那管御賜的“金錯刀”長鋒紫毫——筆桿溫潤似玉,筆鋒飽滿如蓄驚雷。他移步亭欄,懸腕凝神。目光沉靜如古井深潭,只在迷蒙雨色與素白紙面間倏忽流轉。天地間的靈秀之氣,仿佛百川歸海,盡數匯聚于他筆尖毫末。
筆尖輕點紙面,墨痕氤氳開散。落筆處,非楷非隸,亦非狂草,卻自有一股獨特的韻律流淌腕間。但見他手腕微沉,如按瑤琴冰弦,指力透入紙背。復又輕提,似運名劍訣竅,鋒銳隱于無形。筆走龍蛇間,濃墨潑灑處如遠峰兀立,力透千鈞,沉雄厚重;淡墨輕皴時若近石嶙峋,筋骨隱現,暗藏鋒芒。墨色隨心流轉,干濕濃淡,變幻莫測。側鋒橫掃,點染出煙樹迷離之態。枯筆疾掠,勾畫出山徑盤紆之勢。尤為奇絕者,筆鋒回旋提按之際,那金陵城中亭臺樓閣的飛檐翹角,竟于氤氳水汽之中若隱若現,仿佛被這少年胸中的萬千氣象與腕底吞吐的風雷之意,硬生生從雨幕深處召喚而出。
此刻的李從嘉,心神俱醉,物我兩忘。宮闈傾軋,兄弟鬩墻,儲位之爭的陰霾,盡付與這亭外滔滔煙雨。唯余這腕底生發的乾坤,紙上縱橫的山河,方是他魂魄所寄,性靈所歸。筆鋒所指,便是他精神馳騁的無垠疆場;墨痕所至,便是他心靈棲息的永恒凈土。天地雖大,唯此尺素方寸,方得大自在,大逍遙。一股沛然渾厚難以言喻的“文氣”自他周身自然流轉,雖無形無質,卻令檐角垂落的雨珠仿佛在半空凝滯了一瞬,周遭斜飛的雨絲也悄然為之避讓。
雨聲淅瀝,山風裹挾著濕冷穿亭而過,掀起他額前幾縷微濕的發絲,拂動素色衣袂。他卻渾然不覺,整個人已與這鐘山煙雨、與手中吞吐風云的筆墨、與紙上漸次浮現的云山城郭,融為一體。少年清俊的側影在迷蒙雨幕的映襯下,透著一股遺世獨立的孤高與近乎禪定的專注。此情此景,恰似一柄深藏匣中的上古名劍,鋒芒盡斂于質樸劍鞘之內,唯那若有若無、清越悠長的龍吟之聲,隱隱透出鞘縫,在風雨亭中低徊縈繞,訴說著不甘沉寂的鋒芒與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