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琵琶驚鴻初照影
數日后，元宗李璟于宮中澄心堂設宴，慶賀新得一批吳道子真跡摹本。堂內燭火煌煌，映照著金樽玉盞、錯彩鏤金的器皿，珍饈羅列，香氣氤氳。絲竹管弦之聲雖悠揚婉轉，卻難掩滿殿朱紫貴胄推杯換盞間的浮華喧囂。六皇子李從嘉坐于皇子席末，遠離核心的談笑風生。面前玉杯盛著琥珀色的瓊漿，他卻意興闌珊，目光悄然越過高談闊論的眾人，投向殿外月色浸潤的雕欄。廊下幾叢新雨芭蕉，碧葉凝翠如洗，在宮燈柔光下流轉著清泠如水的瑩潤，竟比殿內煊赫的錦繡堆、喧囂的絲竹聲，更覺沁人心脾，牽引著他向往林泉云岫的隱逸之思。
酒過三巡，暖意醺人。內侍總管王德明趨步御前，躬身唱喏，聲調拖得綿長而恭謹：“啟稟陛下，司徒周宗之女娥皇，感沐天恩浩蕩，愿獻奏新習琵琶古曲《綠腰》，為陛下及諸公助興！”
珠簾輕挑，環佩微鳴，如清泉滴落幽潭。一位盛裝少女懷抱一柄紫檀曲頸琵琶，裊裊步入殿心。她約莫十五六歲，身姿纖秈合度，著一襲天水碧宮裝，衣袂輕揚，仿佛攜來江南煙雨。云鬢堆鴉，僅簪一支素白玉鸞銜珠步搖，珠光溫潤，更襯得她容光瀲滟，不可逼視。眉如遠山含黛，目似秋水橫波，顧盼之間，并無尋常閨閣女兒的羞怯扭捏，唯有一股沉靜自若的清華之氣，宛若幽谷深澗滋養的芝蘭，亭亭而立，不染半分俗塵。她向御座盈盈一拜，螓首微抬之際，眼波澄澈如鏡，平靜無波，似無意又似有意地，輕輕掠過席間。那目光，不偏不倚，正迎上李從嘉自末座投來的、帶著幾分疏離倦怠與深沉探尋的目光。
四目相接，不過電光石火的一剎。
李從嘉心頭驀地一震，仿佛被一柄無形小錘精準地敲擊在心湖最深處那根從未撥動的弦上，氣息瞬間為之一窒。那目光清澈見底，卻又似蘊著萬古深潭的沉靜與洞悉，竟將他方才因殿中喧囂而生的些微煩躁與心底揮之不去的空寂，頃刻間撫平、沉靜下去，只余一片澄明開闊，仿佛被那眼神滌蕩了塵埃。
娥皇垂眸，斂息凝神，仿佛周遭的繁華喧囂與她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纖纖十指，如玉筍初萌，輕按冰弦。殿內霎時萬籟俱寂，連燭火跳躍的微響、遠處更漏的滴答亦清晰可聞，空氣仿佛凝滯，所有人的心神都被那殿中的少女與她懷中的琵琶所攝。
但聞“錚”的一聲輕響，清越入云，如冰魄凝結的玉珠自九天墜入琉璃盤中，余韻泠泠，蕩開一圈無形的漣漪，直透人心。旋即，指尖輪動，樂音汩汩而出。初時如幽澗寒泉破冰，泠泠淙淙，滴瀝于覆滿蒼苔的奇石之上，清冽空靈，帶著初春的微寒與山野的清氣，仿佛能滌盡世間一切濁氣，令人肺腑為之一清。繼而指法漸繁，輪、拂、捻、挑，連綿不絕，如行云之舒卷無定，似流水之蜿蜒曲折，變化莫測。嘈嘈切切，錯雜彈奏，忽如大珠小珠迸落玉盤，清越激越，顆顆分明；又似新鶯初啼花間，嚦嚦嬌柔，婉轉纏綿。那柄紫檀琵琶在她懷中，仿佛被注入了靈魄，絲弦震顫間，流淌出的何止是樂音？分明是一幅煙雨空濛的江南水墨長卷在眼前徐徐鋪展，一曲無聲而有形的山水清音絕唱在心底悠然回蕩，牽引著聽者的神魂游弋于青山綠水、空谷幽蘭之間。
一段繁復華彩奏罷，曲調陡然拔高，直上青云。五指在弦上急遽翻飛，快如驟雨狂瀉，密打焦葉；疾似金戈交錯，裂帛穿云！樂聲扶搖直上，激昂處若錢塘怒潮裂岸，亂石崩云，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挾著一股睥睨凡塵、孤標傲世的凜然氣魄；清越處又似孤鳳臨崖，引頸長鳴，其聲穿云裂帛，直欲刺破這九重宮闕的琉璃碧瓦，振翅飛向那浩渺無垠的蒼穹。滿座王公貴胄，無論深諳音律與否，皆被這驚世駭俗的磅礴氣勢與直指人心的孤絕技藝所震懾，人人屏息凝神，面露驚容，恍若置身于幻海音濤之中，心神俱被那無形的音浪席卷、拋擲。
李從嘉更是神魂俱醉，如墜云中霧里，又似醍醐灌頂。那樂音仿佛并非入耳，而是化作了無形的洪流，裹挾著孤高絕塵的清冷氣韻，沖垮了他心湖的堤岸，激起千層疊浪。他平生醉心詩書琴畫，自詡深諳宮商角徵之妙，此刻方知從前所見，不過管中窺豹。這曲《綠腰》，經她十指演繹，早已超脫了人間凡響的藩籬，直如月宮仙樂謫落凡塵，非人力所能企及。更令他心神俱震、幾欲落淚的是，那磅礴樂音深處蘊藏的一縷孤高絕塵、清冷遺世的氣韻，竟與他深埋心底、不慕榮利、向往林泉云岫的隱逸之思，絲絲入扣，產生了玄妙而強烈的共鳴！仿佛在這喧囂浮華的宮殿深處，在這眾目睽睽之下，他終于遇見了那個能聽懂他心底無聲琴音的隔世知音。
一曲終了，余音裊裊，在澄心堂高闊的雕梁畫棟間縈繞盤旋，久久不散，仿佛連時光也為之凝滯。殿內靜極，落針可聞，唯有燭芯偶爾爆出細微的“噼啪”聲，反襯出這凝固的、令人窒息的寂靜。數息之后，方聞御座之上元宗李璟撫掌長嘆，聲透激賞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妙哉！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周司徒麟女如此，當浮一大白！”眾臣這才如夢初醒，轟然應和，贊嘆頌揚之聲一時鼎沸，似要將方才被樂音壓制的喧嘩加倍奉還。
娥皇神色依舊沉靜如水，仿佛方才那石破天驚、傾倒眾生的演奏與她毫無干系，不過是信手拂去琴上的微塵。她懷抱琵琶，再次向御座盈盈一禮，蓮步輕移，轉身告退。行至殿門珠簾處，她身形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似有所感，螓首略側，目光再次輕輕掠過皇子席末那個清俊孤寂的身影。那一眼，平靜無波，如深潭不起微瀾，卻又似蘊著千言萬語，如蜻蜓點水，悄然而逝，只留下一縷若有若無的弦外余韻。
李從嘉只覺殿中萬千璀璨燈火，煌煌盛宴，在這一瞬盡皆黯然失色，褪為模糊的背景。唯有那驚鴻一瞥的側影，帶著紫檀琵琶弦上殘留的泠泠清韻與孤絕氣度，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地、無聲地鐫刻進他年輕的心版之上，再也無法磨滅。指尖無意識地撫過案上冰涼的鎏金酒杯邊緣，那繞梁的余音，那清絕的倩影，那直指靈魂深處的共鳴，卻在他心湖間反復激蕩、盤旋、轟鳴，匯成一片無聲而劇烈的驚雷，震得他指尖微麻，神魂搖曳。澄心堂的盛宴依舊喧囂浮華，絲竹再起，觥籌交錯，而他的神魂，卻已悄然抽離，沉溺于方才那樂音所構筑的、清寂而悠遠、只屬于他與她的剎那天地之中，久久不能回神。殿外的芭蕉葉，在夜風中輕輕搖曳，仿佛也在回味著那穿云裂石的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