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忘機閣中玄真語
數(shù)日后，李從嘉胸中塊壘難消，澄心堂的墨香琴韻亦難排遣。信馬由韁，不知不覺竟出了金陵城郭，循著棲霞山徑蜿蜒而上。但見翠竹猗猗，漫山遍野，風過處綠浪翻涌，碧濤接天。竹濤深處，忽見一角青瓦飛檐悄然挑出，白墻斑駁，古藤虬結(jié)，正是江湖中傳聞已久、卻少有人得見真容的方外之地——“忘機閣”。閣名二字，筆意古拙空靈，望之令人俗念頓消。
通名報姓，守閣童子竟似早有所待，不言不語，引著他穿過幽篁小徑、曲折回廊，步入后山絕險之地。眼前豁然開朗，一軒臨千仞絕壁而筑，下臨浩浩大江，水聲隱隱如龍吟，浩蕩東去，亙古不息。軒內(nèi)陳設(shè)至簡，一琴、一棋、一爐裊裊青煙，氤氳著冷冽的松柏清香。一位道人憑欄獨立，青灰道袍在獵獵江風中微微飄拂，背影清癯挺拔，仿佛已與這山崖云霧、浩蕩江流融為一體，不分彼此。聞得身后足音，道人緩緩轉(zhuǎn)身。
李從嘉抬眼望去，心頭不由一凜。只見其面容清奇，須發(fā)如銀，然肌膚溫潤如玉，竟無多少歲月痕跡。最令人心悸的是一雙眸子，澄澈如深秋古潭，看似平和無波，內(nèi)里卻仿佛蘊藏著星河流轉(zhuǎn)、滄海桑田，目光溫潤卻似能洞穿皮囊，直抵魂魄深處。李從嘉頓覺自己那點煩憂心思，在這目光下竟如雪入洪爐，無所遁形，一絲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六殿下步履踟躕，眉鎖輕愁，可是為那九天宮闕，高處不勝寒？”玄真道長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圓潤，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與安撫人心的韻律，在這空山幽谷、江風浩蕩間清晰回響，直抵李從嘉心底最深處。
李從嘉心頭劇震，苦笑一聲，長揖道：“道長法眼如炬。從嘉此生，唯愿寄情山水林泉，弄墨揮毫，撫琴自娛。奈何生于帝王家，身似飄萍，如履薄冰，這‘不勝寒’三字，當真是……道盡其中況味，錐心刺骨。”
玄真道長凝視他良久，目光中流露出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憫，仿佛看穿了時光長河下游的滔天濁浪，最終化作一聲悠長嘆息，沉重得仿佛承載了千鈞之重：“殿下骨相清奇絕俗，靈臺之上，清光內(nèi)蘊，本是開一代文宗氣象、光照千秋詞壇之命格。奈何……”他微微一頓，抬手指向浩渺蒼穹，聲音帶著洞悉天機的蒼涼，“奈何帝星之芒，晦暗駁雜，影影幢幢，竟與這清光交纏難分！龍氣侵染文華，此乃大兇之兆！此身困于金闕玉籠，此心縛于廟堂權(quán)柄，終非歸宿，恐將引動一場滔天劫數(shù)，玉石俱焚，文華……亦恐隨之黯然！”
言罷，玄真自寬大袍袖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個錦囊。囊體非絲非麻，觸手溫潤微涼，隱有月華般柔和光澤流轉(zhuǎn)。細看囊面，織著玄奧古樸的云紋，似符非符，似畫非畫，渾然天成，暗合天地韻律。玄真將其輕置于李從嘉掌心，沉聲道：“此囊乃天蠶冰絲揉以異域精金之魄所織，水火難侵，刀兵不傷。內(nèi)藏老道手書《靈臺清引訣》一篇，乃引天地清正之氣守護靈臺、安魂定魄之法。更有一枚‘昆侖寒玉髓’，乃上古奇珍所化，最能滋養(yǎng)神魂，鎮(zhèn)壓驚怖，護持一點靈明不昧于萬丈紅塵?！?/p>
他目光如電，直刺李從嘉眼底，字字千鈞，似要烙入魂魄：“殿下切記！此囊此訣此玉，關(guān)乎性命根本，文心所系！縱九幽黃泉，阿鼻地獄，歷千劫萬難，亦須貼身藏之，生死不離！文心不滅，靈魄不散，深淵之下，或存一線生機。若他日……”玄真聲音陡然轉(zhuǎn)低，沉痛如淵，“若他日見金陵王氣黯如風中殘燭，山河破碎，乾坤傾覆只在瞬息，切記！焚此訣文！或可引動冥冥天機，護住我華夏一縷至真至純的詞魂心魄，使其不散于烽煙，不絕于長河！”
李從嘉雙手接過錦囊，只覺入手微沉，一股難以言喻的溫潤平和之氣，自掌心絲絲縷縷透入四肢百骸，竟如清泉流淌，將胸中煩惡郁結(jié)之氣悄然化去少許，帶來片刻安寧。然而那“傾覆”二字，重逾泰山，挾裹著冰冷的宿命感轟然砸下，幾乎讓他喘不過氣，心神俱震，只能再次深深一揖到地，聲音微顫：“道長今日點化之恩，贈寶之德，從嘉銘感五內(nèi)，永世不忘！只是這‘傾覆’之言，實在……實在……”他喉頭哽咽，寒意徹骨，竟無法成言。
玄真道長擺擺手，神色復歸古井無波，不再多言，轉(zhuǎn)身面向那奔流不息、亙古如斯的大江，盤膝坐于琴前?！疤烀泼欤茄哉Z可盡，亦非人力可挽。殿下但存赤子之心，惜墨如金，護此方寸靈臺一點文華不滅，便是無量功德?！痹捯粑绰?，修長手指已輕輕拂過琴弦。
錚——琤——！
一聲清越琴音破空而起，初如空山新雨，靈動婉轉(zhuǎn)；繼而化作幽澗寒泉，淙淙流淌，洗滌塵慮；終匯成一片浩渺之音。一曲《鷗鷺忘機》悠然蕩開，琴韻空靈超逸，不染半點俗世塵埃。時而如天際流云舒卷，自在無拘；時而似沙鷗點水，忘盡世間機心。琴音繚繞間，仿佛有無形之力，將整座靜軒、連同崖畔聽琴的李從嘉，一同輕輕托起，帶離了這紛擾險惡的紅塵俗世，置身于一片無垠浩渺、澄澈空明、與世無爭的天地。那奔涌的大江、險峻的山崖，此刻都化作了琴聲最磅礴的注腳。
李從嘉懷抱那溫潤微涼、仿佛蘊藏著一方小世界的錦囊，聽著這足以滌蕩魂魄的仙音，一步步踏下山徑。來時胸中塊壘雖未全消，卻仿佛被這清絕的琴音、這神秘的錦囊、這沉重的預言與那一絲渺茫的希望，一同沖刷、沉淀。肩頭如負千鈞山岳，壓得他步履蹣跚，每一步都似踏在命運的弦上，沉重而茫然；然而掌心傳來那一點恒定的溫潤，又似暗夜行路時天邊遙懸的一點孤星微光，雖不明亮，卻固執(zhí)地昭示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憑依，指引著他在無邊的迷茫與宿命的沉重中，辨認方向，踽踽前行。身后，棲霞山巔，那忘機的琴韻，依舊隱隱約約，纏繞在云霧之中，久久不散，如同一個古老而悲憫的嘆息，回蕩在天地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