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澄心堂遺詔錐心

澄心堂。

沉水香幽，青煙裊裊，卻驅(qū)不散殿宇深處彌漫的沉沉暮氣。光陰于此凝滯，唯余生命流逝的跫音，一下，又一下，叩擊冰冷金磚，叩擊人心。

元宗李璟斜倚錦衾，面若金箔覆霜，每一次嗆咳都似要將枯槁軀殼震散，喉間咯咯，如風(fēng)中殘燭將燼。一方素白錦帕掩于唇邊，洇開點(diǎn)點(diǎn)暗紅，恰似深秋凋零的殘梅，刺目驚心。渾濁目光吃力地轉(zhuǎn)向榻前侍立的六子——李從嘉，無盡眷戀與深藏痛惜盡在其中。

少年身姿如松，眉目清雅如畫中謫仙。那份沉浸于詩書丹青、渾然忘我的沉靜專注，宛然便是李璟年少時(shí)的模樣?；秀遍g，他仿佛隔世照見了那個(gè)也曾寄情鐘峰煙霞、醉心絲竹管弦，最終卻被皇權(quán)這副“玄鐵重枷”生生鎖住、耗盡心血與歡愉的自己。一股深不見底的憐惜與蒼涼，如寒泉般自心底涌起，淹沒了帝王最后的威儀。

“從嘉…”聲如枯葉磨砂，氣若游絲，每一字吐出，都耗損著殘存的生機(jī)，“你大哥…弘冀…”費(fèi)力喘息，強(qiáng)壓下喉頭翻涌的腥甜，那雙閱盡滄桑的眸子，沉淀著化不開的疲憊與徹骨的悲哀，深如寒潭，“…行事酷烈，心魔已熾，難…難回頭了。年前…你三叔景遂在洪州…暴斃…”提及手足慘劇，聲音愈發(fā)低微，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與蒼涼，“朝野物議…洶洶…皆指…皆指是你大哥…所為。朕…心力已竭…如油盡燈枯矣?！?/p>

李從嘉如遭雷殛！耳中嗡鳴不止，眼前燭火驟然扭曲，化作大哥弘冀那雙鷹隼般冰冷、擇人而噬的眼眸！三叔景遂那張爽朗帶笑的面孔，與洪州驛館噩耗傳來時(shí)宮墻內(nèi)壓抑的死寂，此刻在腦中轟然對(duì)撞。一股寒氣自足底“涌泉”穴直貫天靈“百會(huì)”，激得他手足冰涼，如墜臘月冰窟。喉頭一甜，一股腥氣直沖上來，被他死死咽下，只覺五臟六腑都似被一只無形冰手攥住、揉搓，痛得他幾乎蜷縮。深宮之內(nèi)，骨肉相殘竟至于斯？九五之位，果真是浸透至親碧血的修羅道場(chǎng)？背脊瞬間被冷汗浸透，錦袍緊貼肌膚，帶來刺骨的冰涼。

李璟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咳聲空洞，如朽木將折，震得殿內(nèi)燭火明滅狂舞，在雕梁畫棟間投下幢幢鬼影，恍若幽冥洞開。好容易平復(fù)，喘息微弱，幾不可聞。他凝視著李從嘉酷肖自己的眉眼，那尚未被權(quán)欲與血腥玷污的清澈，如同未經(jīng)雕琢的美玉。艱難續(xù)道：“朕…知你心性…迥異諸兄。你厭憎權(quán)爭(zhēng)傾軋，憎恨刀光血影…只愿…只愿在這澄心堂弄墨潑彩，于書樓閣撫琴聽松…那方是你心神所寄的…凈土桃源。”長(zhǎng)長(zhǎng)一嘆，氣息奄奄，目光似穿透殿宇重重的錦繡簾幕，投向窗外那沉沉的、壓城欲摧的暮色，“然…帝王家…何來凈土？弘冀戾氣日深…剛愎難馴…已非…非社稷之福。朕…大限將至矣…這錦繡江南…千斤重?fù)?dān)…若…若天意弄人…真落于你肩…”說到此處，李璟猛地深吸一口氣，渾濁的雙目竟陡然爆發(fā)出最后一絲異樣的神采。枯槁如柴的手驟然爆發(fā)出驚人的氣力，青筋虬結(jié)如千年老藤，死死抓住李從嘉的衣袖，指節(jié)深陷，幾乎要將那錦緞撕裂！那力道之大，不似垂死之人，倒似鐵鉗鎖拿，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穿透生死的意志，硬生生將李從嘉從驚懼的深淵中拽回眼前。

“切記！”聲音陡然拔高，如同瀕死的孤鶴引頸長(zhǎng)唳，帶著一種洞穿幽冥的威壓與急迫，字字如金鐵交鳴的重錘，狠狠砸在李從嘉心坎上，在空曠殿堂中回蕩不息：“守國之道，首在得人！林仁肇！忠勇貫日，肝膽昆侖，乃國之干城，擎天玉柱！可托生死！潘佑！耿介如劍，剛烈似火，乃國之諍臣，懸頂明鏡！可照肝膽！此二人，萬——不——可——疑！切記！切記！此非朕言，乃…乃江南氣運(yùn)所系！”

話音落處，那支撐著他的最后一口真氣仿佛也隨之潰散。緊抓著兒子的手頹然松開，無力地滑落，重重砸在冰冷的紫檀榻沿，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輕響。雙目緩緩闔上，只余胸口那點(diǎn)微弱得幾乎看不見的起伏，如同風(fēng)中殘燭的最后一點(diǎn)火星。沉水香幽冷的余韻，此刻彌漫在殿中，混合著錦帕上未散的暗紅血腥，竟凝成一股令人窒息、預(yù)示不祥的鐵銹之氣。殿角一支粗燭“噗”地爆了個(gè)燈花，驟然熄滅，只余青煙一縷。

“父皇！”李從嘉撲通跪倒，額頭重重磕在冰冷金磚之上，清淚無聲滑落。這淚水，不僅為父親衰頹至此、油盡燈枯的悲愴，更為那沉甸甸、避無可避、如山岳崩于前，如天河傾于頂般轟然壓下的千鈞重托！殿外，暮色如墨，沉沉壓下，吞噬了最后一線天光。殿內(nèi)，燭火在穿堂而過的陰風(fēng)中瘋狂搖曳，將父子二人的身影扭曲、拉長(zhǎng)，投在繪著祥云仙鶴的殿壁上，如同兩只在無邊苦海中掙扎的孤魂。那澄心堂中曾令他心醉神迷的墨香琴韻，此刻混合著沉水香冰冷的余燼和父親錦帕上那鐵銹般的血腥氣，嗅來，盡是冰冷刺骨的鐵腥與望不到盡頭、令人窒息的絕望深淵。他心知，澄心堂外寄托了所有詩情畫意的天地，已隨父皇最后一縷殘息，徹底崩圮。從此，他不再是鐘峰隱者李從嘉，而是被命運(yùn)巨浪裹挾著，踉蹌走向那名為“李煜”的血色帝座的囚徒。

屬于他的劫難，在這一刻，伴著殿內(nèi)最后一絲光明的湮滅，撕開了猩紅的天幕，無可挽回地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