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東宮鴆酒噬骨肉

金陵城的春日暖意，尚不及浸潤宮闈巷陌，便被一聲裂帛般的喪鐘驟然刺穿！

——太子李弘冀，暴斃東宮！

舉朝震怖，如墜冰窟。李從嘉混在倉皇趕來的皇子與重臣之中，步履踉蹌地踏入那已化作巨大靈堂的東宮。寢殿門戶洞開，一股濃烈刺鼻的藥石氣味混雜著砭人肌骨的陰寒之氣撲面卷來，中人幾欲窒息。殿內，僅余幾盞長明燭火昏黃搖曳，將侍立兩旁的宮女內侍映得面無人色，個個噤若寒蟬，目光游移躲閃，驚惶如待宰羔羊。空氣凝滯得如同凍結的鉛塊，沉沉壓在每個人心頭。

龍榻之上，太子李弘冀僵臥于錦繡衾被之間。他雙目圓睜欲裂，瞳孔卻已渙散無光，死死凝固著臨死前那刻骨銘心的劇痛、滔天的怨憤與難以置信的驚駭。一縷紫黑的血痕，如毒蛇蜿蜒，猙獰地凝固在蒼白的唇角。更可怖的是他那十指，如鐵鉤般死死摳入胸前華貴的錦被，指甲盡數崩裂翻卷，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扭曲變形，呈現出死灰般的顏色，竟將那堅韌的錦緞生生撕裂數處，露出底下凌亂的中衣和一片青紫痙攣、猶在無聲控訴的胸膛！這姿態，分明是在生命最后一息，與某種穿腸裂腑、無形無影的死亡枷鎖，進行過一場慘烈至極卻又徒勞無功的困獸之斗！空氣中，除卻那濃重得化不開的藥味，一絲極淡、卻直鉆腦髓、令人心悸齒冷的苦杏仁氣息幽幽縈繞，如冤魂泣血的低語，蝕骨鉆心，久久不散。

太醫令匍匐在冰冷的金磚地上，身軀篩糠般劇顫，額頭死死抵著地面，汗珠混著油污順著鬢角滾落，聲音抖得斷斷續續：“殿…殿下…脈象驟絕…似…似急癥攻心，血脈逆沖…暴…暴亡…臣等…窮盡岐黃…實…實乃天意難違…回天乏術啊！……”然而，他那躲閃游移、不敢與任何人對視的目光，以及榻邊幾名太子心腹侍衛那慘白如紙、驚魂未定、眼神深處翻涌著無盡恐懼與難以置信的絕望，無不昭示著這場所謂“急癥”背后，是何等驚心動魄的兇險與詭譎。宮墻之下，暗流洶涌如毒蛇吐信，私語如陰風般悄然擴散，字字句句，皆似淬了血的冰錐，在陰影里斷續嘶鳴：

“…那碗參湯…昨夜…不是該送清輝殿的么…怎會…”

“…清輝殿的燈…昨夜…晃得人心慌…”

“…報應…真是報應啊…親骨肉…也能…”

莫非…太子殿下竟是誤飲了那杯原本為其政敵備下的……穿腸裂腑、見血封喉的鴆酒？是天道輪回，因果循環？抑或是這九重深宮之內，早已上演了一出驚心動魄、你死我活的兄弟鬩墻、弒兄奪嫡？真相如同被濃霧緊鎖的寒潭，深不見底，唯余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與猜忌，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人人自危，目光交錯間俱是驚疑、試探與深藏的恐懼，無人敢深究一字半句，唯恐一語不慎，便是引火燒身，立時步了太子后塵。

李從嘉怔怔地立在原地，目光膠著在龍榻上大哥那扭曲猙獰、死不瞑目的遺容之上。那暴突的眼球，空洞地凝視著虛空，仿佛仍在無聲地詰問、控訴，那目光如有實質，直直刺入他的心底最深處。剎那間，清輝殿密謀時，燭光搖曳下父皇眼中那擇人而噬的兇獸之影，驟然掙脫束縛，血淋淋地撲到了龍榻之上！仿佛正用無形的利爪撕扯著大哥青紫痙攣的胸膛，而那死不瞑目的怒目，恰似兇獸飽餐后猙獰的回眸！父皇臨終時字字泣血、如同重錘般敲擊心坎的沉重囑托，再次轟鳴于耳際：“……儲位之爭……非生即死……盯緊老六……”數股源自幽冥的刺骨寒流瞬間在他腦中炸開，化作一只冰冷粘膩、帶著血腥氣的恐懼巨手，自腳底泥沼中猛然攫住了他的心臟，直透骨髓，神魂皆凍！這權力的漩渦，竟是如此污濁血腥，步步殺機，翻臉無情！它剛剛吞噬了野心勃勃、手段酷烈如虎的兄長，下一個…那無形而沉重、猶自滴瀝著新鮮血氣的帝王冠冕陰影，是否已森然懸臨，正無聲無息地籠罩在自己的頭頂？

一股從未有過的、對那至高權位深入骨髓的厭憎與無邊無際的恐懼，如同冰海倒灌，瞬間將他徹底淹沒。腳下冰涼的金磚寒意，此刻仿佛化作無數細小的毒針，順著腳心直鉆入五臟六腑。雙腿如灌萬鈞寒鉛，更似被無形荊棘鎖鏈死死纏繞，勒入骨髓，將他牢牢釘在這人間地獄的中央。他只想逃離，不顧一切地逃回他的鐘山云岫，逃回他的水墨丹青，那里只有云卷云舒的澄澈，沒有這吃人不吐骨頭的血腥場！

殿外，不知何時驟起一陣老鴰嘶啞凄厲的哀鳴，那聲音仿佛自東宮檐角騰起，又似從皇城每一處陰暗角落滲出，尖銳地撕裂了死寂的宮苑上空。每一聲鴉啼，都像冰冷的鐵喙狠狠啄在李從嘉緊繃欲斷的心弦之上。那鳴聲裹挾著東宮的死亡寒氣，穿透金碧輝煌的殿宇，直上九霄，仿佛連高懸的春日，也被瞬間凍成了慘白的冥月，將這人間地獄映照得一片死寂詭譎，寒氣直透九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