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金鑾殿黃袍鎖魂
元宗駕崩的哀鐘，其聲嗚咽如泣，猶在金陵城闕間盤桓不去，撕扯著未盡的國喪陰云，如孤魂野鬼徘徊于朱甍碧瓦之間，久久不散。保大十四年（公元956年）初，一個朔風(fēng)砭骨、鉛云低垂如萬鈞鐵幕的清晨。南唐朝廷，肅立在巨大的悲慟與更深沉的不安漩渦之中。宮闕披素，喪幡飄搖，空氣凝滯如冰，連檐角鐵馬也噤若寒蟬，唯余北風(fēng)卷過幡布的獵獵悲鳴，更添肅殺。
李從嘉一身重孝，形容枯槁，步履虛浮，仿佛三魂七魄已隨父皇而去，僅余一具行尸走肉。他被幾位紫袍重臣半請半架，引至平日議事的金鑾寶殿。殿內(nèi)死寂無聲，落針可聞，文武百官依品肅立，垂首屏息，宛如森然林立的石俑，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死氣。那至高處的蟠龍金椅，空懸著，覆著刺目驚心的慘白幡布，冷冷俯瞰殿下眾生，如同一座寒光閃閃、符文隱現(xiàn)的玄鐵祭壇，散發(fā)著令人心悸的深淵寒氣與擇人而噬的兇戾，等待著最后的獻(xiàn)祭。
老宰相馮延巳，此刻心思如九淵之深，步履沉重似山岳傾頹，他排眾而出，蒼老沙啞的聲音帶著不容置喙、沉甸甸如千鈞巨石的威壓，一字一句，如同冰雹砸在冰冷的金磚上，激起無形而令人窒息的回響：“國不可一日無君！先帝龍馭賓天，太子英年薨逝，神器無主，宗廟飄搖！六殿下仁孝天縱，聰慧深肖先帝遺風(fēng)，當(dāng)承大統(tǒng)，安社稷，慰先帝在天之靈，系江南百萬生靈之望！”話音未落，滿殿朱紫如被無形的巨浪迎頭拍擊，轟然跪倒！山呼海嘯之聲平地炸起：
“臣等恭請殿下早登大寶，承繼大統(tǒng)！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浪滔天，匯聚成一股毀滅性的、實質(zhì)般的混沌洪流，震得殿梁嗡嗡呻吟，藻井積塵簌簌如雪崩般落下，空氣劇烈震顫、扭曲，仿佛整個金鑾殿都要在這煌煌天威下分崩離析。
李從嘉如遭九天裂穹之驚雷貫頂，渾身劇震！臉色霎時褪盡血色，慘白如新喪之金紙。他踉蹌后退，足下虛浮，仿佛眼前黑壓壓跪倒的并非臣子，而是無數(shù)自九幽爬出、張著血盆大口、鱗爪飛揚的洪荒巨獸，裹挾著腥風(fēng)血雨，欲將他連皮帶骨吞噬殆盡，永墮無間！“不…不可！”聲音嘶啞破碎，帶著絕望深淵邊緣瀕死的顫栗，“我…何德何能？此位當(dāng)屬賢能…諸位皇兄……”惶急的目光如驚弓之鳥掃過殿中，只捕捉到幾張木然如石雕的臉孔，數(shù)道怨毒陰冷如毒蛇窺伺、擇機而噬的視線，幾抹幸災(zāi)樂禍、轉(zhuǎn)瞬即逝的磷火寒笑，在死寂的陰影中明滅。
“殿下——！”一聲斷喝，聲若九霄龍吟，裂石穿云，生生劈開那令人窒息的聲浪！鎮(zhèn)海節(jié)度使林仁肇排眾踏前，玄甲鏗鏘碰撞如金鐵怒鳴，帶起一股沙場獨有的、混合著血銹與凜冬寒霜的刺骨腥風(fēng)。他魁偉身軀如山岳拔地而起，轟然單膝跪地，抱拳如鐵鑄，目光如兩道劃破陰霾的冷電，銳利似能洞穿人心肺腑、照徹鬼蜮，冷冷掃過那幾個面有不甘、蠢蠢欲動如困獸猶斗的皇子，聲震屋瓦，字字如投石擊浪，激起千層殺意：“國賴長君！殿下乃元宗嫡脈，血胤所系，序當(dāng)承祧！值此家國危殆、存亡續(xù)絕之秋（其時后周世宗柴榮虎視淮南，鐵甲映日，兵鋒所指，寒光已凜冽于江南水波之上！），殿下豈可效小兒女態(tài)，推諉再三？當(dāng)以江山社稷為重！以江南百萬生靈涂炭為念！臣林仁肇，愿以此腔熱血，效死力于君前，肝腦涂地，百死無悔！”他周身那股百戰(zhàn)浴血淬煉出的磅礴“劍氣”勃然外放！無形罡風(fēng)如怒海狂濤般轟然掃蕩殿宇。空氣瞬間凝滯凍結(jié)，溫度驟降如墜冰窟！殿中所有陰暗的竊竊私語、鬼祟心思，剎那間被這股剛烈無匹、直沖霄漢的浩然正氣碾為齏粉。連殿角垂掛的素幡都被這沛然莫御的氣勢激得獵獵狂舞，如不屈的戰(zhàn)旗怒卷蒼穹！藻井積塵，如細(xì)密的雪霰，紛揚而落。
中書舍人潘佑緊隨其后，清癯面容上，一雙眸子卻亮得驚人，如寒潭深澗映照亙古不化的冰雪，鋒芒畢露，直指人心最幽微處。他聲如金石交擊于九天，字字錐心泣血，蘊藏浩然風(fēng)雷：“殿下！儲位空懸，則國本動搖如風(fēng)中殘燭！強鄰環(huán)伺如虎狼眈眈，社稷危如累卵懸于千仞絕壁！殿下縱有林泉煙霞之高志，寄情翰墨，豈忍見先帝嘔心瀝血、三世經(jīng)營之煌煌基業(yè)，一朝崩摧，化為焦土丘墟？豈忍錦繡江南、魚米之鄉(xiāng)，再燃烽火，生靈倒懸，哀鴻遍野？此非為殿下之私欲，實乃為天下蒼生涕血請命！殿下登大寶，上合昊天之德，下順兆民之望！當(dāng)斷不斷，必受其殃！”這最后八字，如同兩柄以天地正氣淬煉千年的無形神鋒，帶著洞穿一切虛偽矯飾、斬斷所有軟弱猶疑的森然寒光，徹底劈開了李從嘉心中最后一道用以自欺的屏障，將他那顆惶恐無助的靈魂赤裸裸地釘在煌煌天命與冰冷現(xiàn)實的十字架上。
李從嘉孤立于冰冷徹骨、如萬丈深淵邊緣戰(zhàn)栗的丹陛之下，渺小如滄海一粟，飄搖欲墜。望著眼前黑潮般伏地、匯成一片無聲死海的身影，聽著那足以掀翻殿頂、將靈魂連同那點殘存的‘鐘峰’靈性徹底碾為齏粉的‘萬歲’狂潮，只覺得這金碧輝煌、雕梁畫棟的金鑾寶殿，瞬間扭曲、膨脹、變形，化作了一個巨大無朋、符文流轉(zhuǎn)、寒光刺骨的玄鐵囚籠！無形的、冰冷沉重、銘刻著帝王咒文的鎖鏈，帶著刺耳的金鐵摩擦與靈魂撕裂的尖嘯，已從虛空中凝現(xiàn)，牢牢鎖住他的四肢百骸、七竅靈臺，正將他無可抗拒地拖拽、碾壓向那深淵巨口般的龍椅——那冰冷的、永恒的帝王祭壇！窒息般的眩暈如滔天黑潮洶涌襲來，眼前金殿的蟠龍藻井瘋狂旋轉(zhuǎn)、扭曲、獰笑，化作張牙舞爪、吞吐著毀滅烈焰的猙獰魔龍幻影！他想嘶喊抗拒，喉嚨卻像被無形的幽冥鐵鉗死死扼住、灼燒，發(fā)不出半點屬于‘李從嘉’的悲鳴。父皇臨終泣血的手溫猶在指尖滾燙烙印、大哥暴斃慘狀的濃重陰影如跗骨之蛆、林仁肇迫人的浩然正氣與鐵血殺伐如芒在背、直刺心魂深處、潘佑憂國憂民又鋒利如天罰之刃的言辭刺入骨髓、攪動肝腸寸斷……更有那跪伏人潮之下潛藏的、無數(shù)條伺機而動、吐著猩紅信子、鱗片幽冷的毒蛇嘶嘶作響……千鈞重?fù)?dān)，滔天巨浪，裹挾著無盡的兇險殺機、冰冷的宿命鐵律與整個江南的絕望哀鳴，就這樣蠻橫無理、不容分說地，砸向他這個只想在詩書琴畫、煙雨江南中守護(hù)一方心靈凈土的脆弱魂靈。
終于，在這排山倒海、足以碾碎星辰意志的重壓與無可抗拒的煌煌天命面前，他身體劇烈一晃，眼前金星亂迸如銀河倒瀉，天旋地轉(zhuǎn)，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抽去了脊梁與神魂，軟軟向下癱去。內(nèi)侍總管與一名心腹重臣眼疾手快，一左一右如同精鋼打就的幽冥鐵鉗，將他死死架住，不容他有半分墜落——亦不容他有半分逃脫這既定的、殘酷的命運軌跡！馮延巳眼中精光如電石火花般一閃即逝，抓住這稍縱即逝、近乎昏迷的“默許”，振臂高呼，聲調(diào)帶著塵埃落定的冷酷決絕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如釋重負(fù)的深沉疲憊：“新君已允！吉時已到！請殿下更衣——受璽！”
那象征九五至尊、無上權(quán)柄的明黃袞服，帶著宮廷秘制、令人窒息的濃郁異香與刺骨冰寒的重量，被不由分說地裹纏、披掛在他顫抖不止、本能抗拒蜷縮的肩上、身上。刺目的明黃，如火如烙，灼燒著他每一寸肌膚，更像一襲沉重?zé)o比、嵌入骨髓、直鎖魂魄的玄鐵枷鎖，將他與那個自由的“李從嘉”、與鐘峰的煙霞云靄、徹底隔絕，永墮這權(quán)力的九幽寒獄，萬劫不復(fù)！傳國玉璽被高高捧至面前，冰冷的蟠龍紋路如活物般蠕動纏繞指尖，沉甸甸的，寒意徹骨透髓，仿佛捧著的不是一方玉印，而是整個南唐江山即將傾覆的恐怖重量、萬民生死系于一線的冰冷枷鎖，壓得他心肺欲裂，喉頭腥甜翻涌，幾欲嘔出那顆早已破碎不堪的詞心。他被半架半拖著，腳步虛浮如同踩在云端棉絮、刀山火海之上，一步，一步，踉蹌著，如同走向斷頭臺的待宰羔羊，走向那高高在上、蟠龍盤踞、散發(fā)著無盡威嚴(yán)與深淵寒氣的御座。每一步靠近，都似踏在燒紅的玄鐵刀尖之上，靈魂都在發(fā)出無聲的、凄厲欲絕的尖嘯！
當(dāng)他終于被強按著，跌坐進(jìn)那寬大、堅硬、冰冷刺骨、硌得人骨髓生疼的龍椅深處時，殿內(nèi)積蓄已久的聲浪，如同積蓄了萬載熔巖的地心轟然爆發(fā)：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浪滔天，匯聚成一股毀滅性的、實質(zhì)般的混沌洪流，瞬間將他渺小的軀殼連同那點殘存的“鐘峰”靈性徹底吞沒、撕碎、碾為最細(xì)微的塵埃。李從嘉此刻已被永恒的法則與冰冷的黃金，死死釘在這象征至高權(quán)柄與無盡痛苦的龍椅之上，成了南唐國主李煜——他眼神空洞茫然如槁木死灰，越過殿下如螻蟻般匍匐的群臣，茫然地投向殿外那灰蒙蒙、鉛云低垂、壓抑得令人窒息絕望、仿佛永無天日的蒼穹。靈魂仿佛被一股無可抗拒的煌煌天威，硬生生從這具殘破的軀殼中抽離出來，飄飄蕩蕩，無所歸依，向著那片無邊無際、徹骨冰寒、吞噬一切的永恒虛空深淵，急速墜落……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淪、萬念俱灰、墮入永世黑暗的最后一瞬，他近乎本能地、用盡殘存于指尖的最后一絲微末氣力，將手艱難地、顫抖著探入懷中衣襟最深處。指尖，終于觸碰到貼身藏匿、緊貼心口、已被絕望汗水微微濡濕的那枚青色錦囊——玄真道長所贈的“忘機”之引。
一絲微弱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卻又無比精純堅韌的暖意，如同深埋地底、歷經(jīng)劫火而不滅的一點靈泉，頑強地透過冰冷的袞服、沉重的絕望，絲絲縷縷沁入他幾近凍結(jié)的紫府識海。這暖意，渺茫如星火之于無盡永夜，微弱得幾乎要被那震裂肝膽、碾碎魂魄的“萬歲”狂潮瞬間撲滅，仿佛狂風(fēng)暴雪肆虐的北冥冰洋深處，一尾孤獨的青鱗小魚，正用盡生命最后一絲氣力，銜著一點將熄未熄的星芒，逆著滅世的寒流，執(zhí)著地、倔強地向上游弋！它微弱地證明著，那方煙雨朦朧的江南，那片鐘峰隱逸的凈土，那顆玲瓏剔透的詞心——那屬于‘李從嘉’而非‘李煜’的最后一點未泯真靈，尚未被這煌煌天威、森森帝座徹底磨滅、吞噬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