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龍椅難棲詞客身
金陵深宮的夜色,濃稠如硯中宿墨,沉沉潑灑在琉璃殿瓦之上。新君登基的鼎沸人聲甫歇,御書房內燭火通明,卻似寒潭孤燈,驅不散那滲入骨髓的孤寂與重壓。李煜卸下九龍盤繞、重逾千鈞的袞冕,只著一襲素青常服,枯坐于紫檀御案之后。那寬大龍椅,此刻恍若玄鐵鑄就的囚籠,將他這誤入廟堂的丹青客牢牢禁錮。
案頭,奏牘堆積如山,恍如沉默的玄甲軍陣,散發著冰冷窒人的鐵腥與墨臭。信手翻開最上一份,是江北八百里加急:后周水師艨艟云集,帆檣如林,刀光映寒江,操演殺伐之氣破紙欲出。再掀一冊,戶部泣血陳情,淮南澤國千里,餓殍哀鴻,字字如杜鵑啼血,懇求開倉放賑。禮部呈上的大行皇帝喪儀耗冊,更似一道無形枷鎖,勒得他額角青筋賁張,冷汗涔涔,胸中濁氣翻涌。“漕運”、“屯田”、“邊餉”……這些冰冷如刀戟的字眼,化作萬千荊棘毒藤,自黃卷瘋長,將他神魂層層纏縛,幾欲窒息。
一股無名躁火自丹田竄起,直沖囟門,李煜猛地拂袖,案角奏章嘩啦散落一地。目光倉皇如困獸,最終落定昨日心神稍懈時,信手涂抹的一幅《秋江獨釣圖》。畫中意境蕭疏:一葉扁舟,半蓑煙雨,數點淡山,正是他心湖深處最后的桃源凈土,魂牽夢縈的江湖。然搖曳燭火下,那水墨暈染的山水虛浮如蜃樓幻影。他下意識提筆,狼毫飽蘸濃墨,懸腕欲為那方留白的江心添幾道清淺水紋。腕底卻沉滯如墜鉛塊,懸鋒之際,一滴濃墨不堪其重,“嗒”然墜下,污了素白江心!墨跡暈染,渾濁猙獰,恰似一滴渾濁的淚,玷污了澄澈心湖,亦昭示著九龍冠冕下永逝的自由,更像一個血色的讖印。
“陛下,”內侍尖聲如游絲,于死寂中戰兢低稟,仿佛怕驚醒了沉睡的洪荒巨獸,“清暉殿學士張洎,夤夜叩闕?!?/p>
李煜闔目,指腹重重揉碾劇痛眉棱,聲若砂紙磨礪:“宣?!?/p>
張洎躬身趨入,蟒袍下擺紋絲不動,如丈量過一般精準。面上堆砌恭謹,眼底卻藏著一絲春風拂檻般的親昵,溫潤如玉?!俺俭@擾圣躬,萬死?!甭暰€溫潤,不疾不徐,如珠落玉盤,“陛下初承九鼎,宵衣旰食,龍體辛勞,臣心難安。特奉百年老參湯一盞,提神固本,滋養龍元?!鄙砗笮”O低眉,捧上青玉蓋碗,參氣氤氳,微苦縈室,絲絲縷縷,竟似帶著迷魂的暖意。
“卿…有心?!崩铎夏抗饷H宦舆^奏牘山巒,愁云鎖額,聲音里透著深深的倦怠。
張洎眼波流轉,悄然近前半步,聲壓得更低,關切之情宛若實質:“陛下眉鎖重巒,可是憂心淮南瘡痍、江北艨艟?”微頓,察言觀色,見君王眉間郁結如鐵,“此等戎機,自有樞密運籌,林仁肇將軍擎天架海,足堪倚柱。陛下萬乘之軀,系江南生民,當善攝龍體。”他話鋒如春蠶吐絲,柔韌綿長,不著痕跡,“以臣管見,陛下首務,在安朝野,彰圣德,以仁孝化育兆民。大行皇帝喪儀,乃天下矚目。陛下若親定謚號,手撰哀冊,極盡哀榮,上慰先帝靈寢,下安兆民殷望,此固本培元、凝聚人心之上策。至若錢糧軍械…”他嘴角噙著一絲極淡、極難察覺的笑意,目光卻幽深如古井,“…樞密、戶部諸臣,自當戮力分憂?!闭Z似春蠶吐絲,柔韌綿長,不著痕跡地將君王引離軍政泥淖,渡向那片可安身立命的文墨津渡,更披以“仁孝”、“固本”的煌煌袞服。
李煜緊蹙眉峰果見舒展,如溺者攀住浮木,長吁一口濁氣:“卿言…甚契朕心。父皇謚冊,自當躬親,以盡人子孺慕?!鼻Ы锏勖崴茣旱么?。
“陛下圣燭高懸!”張洎眼底得色如電隱沒,躬身若折,姿態謙卑至極,“陛下詞章冠世,墨海獨步,哀冊親撰,必泣鬼神,慰先帝于九幽。臣雖駑鈍,愿效犬馬,整飭先帝起居言行,供陛下采擷珠玉?!痹捯袈?,樞要之柄已悄然在握。其“媚骨柔術”,已臻化境,殺人不見血。
恰在此時,一縷清冽幽香悄然漫溢,似空谷蘭生,滌蕩室中濁氣。娥皇素衣如月魄初凝,由侍女扶掖,提一盞琉璃小燈,悄立門畔光影之間。燈暈柔暖,映她玉容清減,眉間倦色如煙,眸光卻似溶溶秋水,澄澈溫柔,無聲拂向案后形容枯槁的君王。
“陛下,”清音如玉磬擊冰,“夜露侵肌,龍體為要?!笔疽馐膛檬澈杏谂瘞?,素手親盛一碗蓮子羹,蓮香清甜,白氣裊裊。她緩步近前,未覷張洎,只將溫瓷輕置君側,隨即探出微涼柔荑,指腹蘊著定海之力,徐徐揉按著他緊繃如弦的太陽穴。一股清雅的幽香,混合著她特有的、令人心安的氣息,悄然驅散了御書房內令人窒息的沉重。
熟悉的暖意包裹而來,李煜繃若滿弓的心弦寸寸松弛。他順從隨她移至暖榻坐下。看她素手調羹,布箸添肴,一舉一動皆是無言熨帖。此一刻,他非九五之尊,恍若重回鐘峰精舍,仍是那個在鐘山精舍與她琴簫相和、詩詞唱和的李從嘉。緊繃的神經一點點松弛下來,心頭的陰霾也被她溫柔的光芒驅散了些許。
“娥皇,”他握住那微涼柔荑,觸感細膩如初,聲線低沉,隱透顫栗,“我…坐此龍庭,芒刺在背??重摳富仕校謮嬜孀诨鶚I,更恐…守不住這煙雨江南,護不得…你周全…”語出肺腑,盡泄惶惑。
娥皇反手緊扣其掌,力道沉穩如磐。抬眸直視他眼中驚濤,聲如靜水深流:“陛下,可憶鐘山初逢,你為我作《春江花月夜》?”目光似穿朱戶,遙見畫中光景,“江流宛轉,縱遇礁石險灘,終東歸滄海;明月高懸,歷盡陰晴圓缺,亙古澄明。國事如江月,自有其圓缺曲折,非朝夕可竟全功。陛下但存‘為君者,仁心為本’七字,俯仰無愧天地黎庶,便是明君至道。至若護持…”微頓,眸中光如磐石,無比堅定,“妾身既入此宮門,生死榮辱,早系君身。陛下在,妾便在;陛下憂,妾共擔之。碧落黃泉,此心不移。”
無雷霆之語,卻字字千鈞,若天蠶柔絲,將李煜瀕潰之神魂細細縫綴、穩穩擎起。李煜心中激蕩,猛地將她擁入懷中。溫香軟玉在懷,鼻息間是她發間淡淡的馨香,感受著她平穩的心跳,仿佛找到了在驚濤駭浪中唯一可以停泊的港灣。所有的焦慮、恐懼,在這溫暖的懷抱里暫時消融。他汲取著她身上那股寧靜而堅韌的力量。
“是了……問心無愧……有你在……”他喃喃低語,聲音漸漸平穩。
娥皇依偎在他懷中,感受著他漸漸平復的呼吸,眼中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色。她深知夫君的性情,這帝王之路對他而言是何等艱難。她能做的,便是以她的柔情、她的才情,為他筑起一方小小的、可以喘息療愈的天地。她輕輕哼起一首江南小調,曲調婉轉悠揚,帶著水鄉特有的溫軟,如同潺潺溪流,緩緩流淌在李煜的心田。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李煜在娥皇溫柔的安撫下,終于有了一絲困意。然而,當他獨自躺在寬大的龍床上,白日的紛擾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來——朱令赟的叛亂疑云、林仁肇此行的吉兇、朝臣們各懷心思的面孔、皇甫繼勛眼中閃爍的野心、北方宋廷那如芒在背的威脅……種種念頭交織纏繞,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針,刺得他心神不寧,輾轉反側。
黑暗中,巨大的恐懼和無助感再次攫住了他。他感覺自己像一葉孤舟,即將被這洶涌的濁浪徹底吞噬。就在這時,貼身衣襟內,那個被遺忘的、屬于“忘機精舍”的錦囊,似乎微微發熱,散發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溫潤氣息。這氣息并不熾熱,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寧,如同山間清泉,又如古寺梵音,緩緩滲入他狂躁不安的識海。
李煜下意識地握緊了錦囊。那奇特的云紋仿佛在黑暗中微微流轉。玄真道長的話語在耳邊隱隱回響:“......護持靈臺一點清明,不至令文魄徹底崩散......”
躁動的心緒,竟在這股溫潤氣息的包裹下,奇跡般地一點點平復下來。那些紛亂的念頭并未消失,但似乎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開,不再能輕易地撕裂他的心神。一種前所未有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寧靜感彌漫開來。他緊繃的身體漸漸放松,呼吸變得悠長。
在這奇異的安寧中,一個意象不受控制地闖入腦?!皇浅眉姞?,不是兵戈鐵馬,而是白日里,他在御花園一角偶然瞥見的景象:幾個剛入宮不久、尚未脫去稚氣的小宮女,趁著教習嬤嬤不注意,偷偷溜到盛開的芍藥叢邊玩耍。她們嬉笑著,將新折的、沾著晨露的嬌艷芍藥花,笨拙地簪在同伴的鬢角。陽光透過花葉的縫隙灑在她們青春明媚的笑靨上,那毫無心機的快樂,仿佛能點亮整個世界。
這幅畫面是如此鮮活、如此美好,與這深宮中的壓抑、朝堂上的險惡形成了極致強烈的對比。一股難以抑制的創作沖動涌上心頭。他悄然起身,沒有驚動任何人,借著窗外透入的朦朧月色,走到書案前。鋪開素箋,研墨潤筆。
心,前所未有的澄澈。靈臺空明,萬籟俱寂,唯余那明媚笑靨與灼灼芍藥在神魂中搖曳生姿。
狼毫飽蘸濃墨,手腕懸空,凝神片刻。旋即,筆走龍蛇,一氣呵成,墨跡淋漓處竟隱隱有風雷之聲:
紅日已高三丈透,
金爐次第添香獸。
紅錦地衣隨步皺。
佳人舞點金釵溜,
酒惡時拈花蕊嗅,
別殿遙聞簫鼓奏。
詞句華美綺麗,濃墨重彩,極盡宮廷宴樂之奢華:赤烏凌空,光芒刺透層云;金獸香爐,次第吞吐氤氳名香;華貴紅錦,隨霓裳蓮步生波。佳人旋舞忘情,金釵斜墜渾不覺。酒漬鮫綃,胸生煩惡時,信手擷取鬢邊嬌蕊,輕嗅一縷天然清芬…遠處別殿,隱隱笙簫,穿朱度戶,更添幾分迷離虛幻。
然此烈火烹油、繁花著錦之象下,潛流暗涌——“酒惡時拈花蕊嗅”一句,看似閑筆慵疏,實乃點睛之刃,剖出詞人(亦是畫中人)于極欲之巔,靈臺深處那抹疏離倦怠,及對一點未琢璞真慰藉的徒然求索。那“別殿”斷續簫鼓,恰似無形警鐘,昭示此間繁華非其獨享,更喻示著朱墻之外,軍國陰云如墨翻涌。
當最后一筆“奏”字落定,力透紙背,李煜長息若釋重負。胸中塊壘,似隨墨痕流淌而傾。他凝視素宣上淋漓新墨,眸光百轉。此詞所摹,乃其曾沉湎之宮闈浮華,卻于無心間,映照出此際身陷權力漩渦之帝王,靈魂深處對“鐘峰煙霞”的永恒追慕,及那刻骨的不適與掙扎。
指腹輕撫懷中錦囊,溫潤依舊。此“忘機閣”所遺玄秘之物,于心魂幾潰之崖岸,穩住了那顆屬“詞客”的七竅玲瓏心,使其得于怖懼罅隙間,攫此電光石火之靈思,將內心的波瀾、剎那芳華,為紙上不朽錦繡。這是逃避嗎?還是另一種形式的堅守?答案已非緊要。
窗外,墨色漸褪,天邊裂開一絲魚肚青白。新晝無可遁逃,案頭奏牘如山,江北虎狼眈視,廟堂深淵依舊。然此一刻,袖籠尚帶墨溫的新詞,懷擁錦囊微暖,李煜心海,除卻那沉甸甸、幾乎壓垮脊梁的江山重擔,竟覓回一絲微弱卻無比真實的、屬于“李從嘉”的力量。這力量,源于對美的敏銳捕捉,源于筆尖流淌的藝術之魂,源于娥皇那無言的柔情與堅韌,亦源于那神秘“忘機閣”所守護的、一點不滅的“文魄”星芒。
他小心翼翼地將詞稿折妥,如同收藏一件稀世珍寶,鄭重地收進貼身的袖袋之中,緊挨著那枚錦囊。沉吟片刻,提筆在素箋邊角,以清逸俊秀的筆跡,落下三字——《浣溪沙》。
玉燭初燃,帝業新裁。這南唐的如畫江山,這錯付的九龍冠冕,與這不朽的玲瓏詞魂,在破曉前至暗時刻,交織成一幅愈顯詭譎迷離、凄艷絕倫的畫卷。而洪州天際,沉沉陰霾正悄然翻涌匯聚,預示著一場撕裂天地、席卷八荒的驚世風暴,已在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