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孤臣裂殿三刀諫
汴梁秋雨未歇,金陵朝堂已寒。
金鑾殿內,龍涎香沉郁如凝脂,卻壓不住自蟠龍柱底滲出的鐵銹腥氣——那是末世王朝將傾的嘆息。李煜高踞御座,明黃袞服重若千鈞,勒得肩骨生疼。案頭淮南急報似浸血寒冰,冷意直透指髓,更凍結了他那顆浸透詩酒的玲瓏心。殿宇深闊如墓,鎏金柱影森然如巨獸蟄伏;侍衛鐵甲幽光浮動,空氣滯重似鉛,每一次喘息都帶著沉淪的粘稠。新君登基未久,龍椅的冰冷堅硬,遠不如澄心堂的宣紙溫軟。
“陛下容稟。”
張洎蟒袍無風自動,滑步出列如鬼魅御風。面上謙笑如三月江南杏花雨,聲音溫潤似玉磬輕叩:“淮南餓殍塞川,臣等五內如焚。然——”他話音陡然沉澀,恰似琵琶斷弦,“國庫空竭如涸澤,兵戈連年耗髓。臣泣血以諫:暫緩江寧新宮之木石,稍削宗室錦緞之資,移作賑粟。此乃剜肉補瘡之計,雖痛徹肺腑,或可續萬民一息。”
言畢垂首,姿態恭謹如膜拜神佛。唯有眼角余光毒蛇般掠過勛貴班列——那“剜肉”二字,早化作淬蜜匕首,悄然抵于君王顫栗的掌心。
殿中死寂。幾位紫袍宗親面沉如鐵,目光似淬毒弩箭釘向御座。空氣繃緊如滿月弓弦,發出細微裂響。
李煜喉結滾動,唇方啟——
“張洎!爾欲剜陛下心頭血乎?!”
驚雷驟炸!聲浪裹挾浩然罡氣轟然沖殿。梁塵簌簌如雪落,燭火亂舞似群魔。
潘佑排眾而出!一身洗白青袍鼓蕩如帆,須發戟張若怒獅抖鬃。雙目赤紅似熔巖迸濺,精光直刺張洎:“好個‘剜肉補瘡’!災民之肉可剜,朱門膏腴便動不得?此等禍國妖言,安敢玷污丹墀!”
聲如軒轅劍鳴,震得張洎踉蹌暴退三步。那春風假面寸寸龜裂,袖底十指緊攥,指甲深陷處滲出朱砂般的血痕。
青影乍轉,潘佑朝御座抱拳如山傾:“陛下!淮南千里白骨曝日,稚子吮泥!張洎緩宮削俸之策,分明是揚湯止沸!”他目光如淬火寒刃橫掃金殿,“諸公可知?南唐膏肓之疾,在冗官吮髓!在豪強噬土!在吏治潰膿!賦稅重枷盡鎖黔首頸項,敲骨吸髓——”
一步踏出,青石地磚鏗然龜裂:“此非天災,實乃人禍滔天!”
再進一步,距御階僅七尺!聲裂金石:“臣請陛下,行刮骨療毒之圣政!第一刀:裁汰冗蠹!自三省至州縣,凡尸位素餐者,任他王侯貴胄、盤根錯節,連根拔起,挫骨揚灰!第二刀:丈田均賦!重造魚鱗金冊,凡隱匿田畝者,縱是千年世家、門生故舊,追贓抄沒,以正國法!第三刀:整飭綱紀!開寒門青云路,斷裙帶登天梯!令政令通九幽,民冤達紫宸!”
他猛然昂首,眼中烈焰灼穿殿頂陰霾:“此三刀若落,則饑民得粟如江河奔涌!將士得餉似泰山巍然!若不斷此毒瘤——”聲如孤鴻泣血,“縱剜盡血肉,亦難逃國祚崩摧、宗廟丘墟!陛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八字化作八柄雷神巨錘,裹挾風雷砸落!金鑾殿梁柱呻吟,群臣冠冕亂顫。張洎蟒袍下拳骨爆響如竹節炸裂,眼中怨毒凝成玄冰。
御座之上,李煜面白如宣紙。“刮骨”二字幻化刀光劍影——勛貴反目、朝堂崩裂、宗室喋血……恐懼如九幽玄蛇纏頸,喉間腥甜翻涌。惶惑目光急投馮延巳,似溺者望浮木。懷中那枚來自忘機閣早已冰涼的錦囊,此刻竟似烙鐵灼心!玄真道長“文魄脆弱,濁世洪流”的預言,與眼前這欲掀滔天巨浪的死諫轟然重疊,令他神魂幾欲離體。
“唉……”
蒼老嘆息如古寺暮鐘。馮延巳顫巍巍出列,雪髯拂過紫袍仙鶴:“潘公忠貫日月,老朽愧煞。然——”他枯目掃過殿中狼顧之輩,“剜除沉疴,豈是易事?裁官如斷龍脈,清丈若撼昆侖。值此新君履冰、大喪未寒、汴梁磨刀霍霍之際...”拐杖重重頓地:“朝局貴在九鼎之穩啊!張學士剜肉補瘡,恰是老成謀國!”
語如滾油潑雪,瞬間引爆附和浪潮:“馮相洞明萬里!”“潘佑年少氣盛,豈知大局?”
潘佑孤立于丹墀。看滿殿貂蟬冠冕翻飛如群鴉爭腐,聽“老成謀國”濫調似蛆蟲嗡鳴。最后望向御座——那張曾寄予幻夢的蒼白面容,此刻寫滿怯懦猶疑。
徹骨寒意自足底竄升,瞬間冰封沸血。畢生所學,滿腔碧血,欲挽狂瀾于既倒,終撞上這堵由私欲、怯懦、世故與“大局”之名澆筑的鐵壁銅墻。這煌煌廟堂,金玉其外,內里早已是朽木將傾,蛆蟲蠕動。
“哈!哈哈哈——!”
悲笑驟起,似昆山玉碎鳳凰啼。潘佑仰面直視藻井蟠龍,笑紋裂處淚涌如泉:“陛下!且睜天目!看這滿殿衣冠——”戟指劃過朱紫人海,“誰人心懷江南煙雨?!誰人胸藏黎元哭嚎?!”
聲轉凄厲如碧血化劍:“大廈梁傾蛀滿!猶自笙歌醉月!此朝此殿——”
他猛拂袍袖!罡風卷地如龍怒嘯!
“南唐亡無日矣!”
余音如冤魂纏柱,在蟠龍金鱗間往復沖撞:“亡無日矣……亡無日矣……”
青影決絕轉身!舊袍翻飛似戰旗劈浪,在森然殿門透入的慘白天光中,劃出一道孤絕裂痕——如巨椽揮墨寫就的絕命符,裹挾未冷碧血與泣血預言,撞破金殿死寂,沒入無邊風雨。
御座上,李煜癱若抽骨傀儡,冷汗浸透重衫。懷中錦囊的灼痛感與潘佑那洞穿靈魂的目光交織,仿佛抽干了他最后一絲氣力。張洎垂首暗處,嘴角彎起一絲毒蛇般的冰弧,袖中緊攥的拳悄然松開,指甲縫里殘留著陰謀的濕冷。殿內死寂重逾千鈞,唯有那“亡無日矣”的判詞,如跗骨之蛆,鉆入每個人的骨髓深處,預示著這末世王朝,終將在怯懦與奸佞的共舞中,滑向無可挽回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