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墨龍噬柱金鑾劫
紫宸殿內,龍涎香霧沉浮氤氳,卻壓不住梁柱間一縷若有似無的鐵銹腥氣——前日邊關染血的八百里加急,硝煙殺伐之意絲絲縷縷,滲入了這煌煌殿宇的骨髓。燭火在凝滯如鉛的空氣中不安跳躍,將丹墀下百官的身影拉扯得忽長忽短,明滅不定,恍若蟄伏于權力深淵的魑魅魍魎。一股無形的重壓,沉甸甸碾在每個人的心頭。
老將林仁肇甲胄未卸,征塵猶凝于鬢角風霜。他如山岳峙立丹墀之下,抱拳拱手,聲若洪鐘大呂,震得滿殿燭火齊齊一顫:“陛下!宋軍新陷荊南,立足未穩,糧秣轉運如蛇陷泥淖!此乃天賜良機!臣請率三千‘飛鶻’死士,星夜潛行,奇襲采石磯!斷其鎖江浮橋之鏈,焚其堆積如山之糧!必能挫其兇鋒于未張,揚我江南國威于濤浪之巔!”字字千鈞,挾裹著金戈鐵馬的凜冽寒意,直欲沖破殿宇穹頂。
話音方落,他背后那柄隨他半生喋血、飽飲胡虜的“破浪”古劍,在玄鐵鞘中驀地發出一聲低沉龍吟。一股沛然莫御、充塞天地的浩然正氣勃然而生。忠肝義膽與山河交感,殿中蟠龍巨柱上歷經百年、象征皇權永固的鎏金,竟被這無形氣韻激得簌簌剝落。細碎金塵在搖曳燭光下紛揚如雨,恍若九天動容,灑下哀悼忠勇的金屑。殿宇深處,那唯有靈犀相通者方能感知的“詞心劍魄”,清輝陡然大熾,劍氣流轉如長河奔涌,嗡鳴激越,似欲化作貫日長虹,應和這護國壯懷。
李煜端坐蟠龍金椅之上,指尖深陷掌心軟肉,幾欲掐出血來。林仁肇的忠勇無雙,與這引動殿宇的磅礴正氣,如灼熱洪流沖擊心防。江南艨艟破浪、捷報飛傳的幻影翻騰眼前。一個“準”字,已在喉間滾動。
“林將軍,煞氣沖霄,擔當如山!”一個陰柔含笑、如同冰蠶吐絲的聲音纏繞而上。宰相張洎排眾而出,蟒袍玉帶,面如瑩玉,嘴角噙著深潭笑意,眼底寒星點點。他步履輕移,袍袖無風自動,一股綿密陰柔、如春水凍霧般的無形氣機悄然彌散,無聲無息間便將林仁肇那怒海狂濤般的剛烈氣勢包容、化去。殿中激昂的“詞心劍魄”,光華亦隨之一黯,如明月暫隱層云,劍氣流轉頓顯遲滯。
張洎目光如淬毒銀針,掠過御座,精準捕捉李煜面色變幻、眼中驚悸猶疑,心中冷哂,面上卻愈發恭謹如泥佛:“將軍忠義,感天動地。然則……”話鋒陡轉,聲調拔高,帶著刻入骨髓的憂切,“將軍可知?汴梁那位‘黃袍’之主已然撂下話來,南唐若敢擅啟邊釁,待其鐵蹄踏破金陵,必屠盡全城,雞犬不留!寸草不生!此乃滅門絕祀之禍啊,陛下!”血腥恫嚇在死寂中回蕩,如萬鈞銅錘砸落。
袍袖如流云舒卷,一卷素白畫軸鬼魅般滑入掌中。“陛下圣鑒,”張洎雙手展軸,聲音陡然尖利如匕刮琉璃,“此乃臣九死一生截獲逆證。畫中鷹視狼顧者,正是林將軍巢湖操演之景。然則——”指尖如毒蛇吐信,猛戳畫角一行墨跡淋漓、幾欲破紙飛出的狂草——“林”字帥旗。筆走龍蛇,墨濃如血,轉折處鋒芒畢露,剛勁雄渾,力透三層宣背。一股金戈鐵馬、氣吞萬里之氣撲面而來——這正是李煜親授、林仁肇焚膏繼晷方得神髓的獨門絕藝:“金錯刀”筆法。
“坊間物議沸騰!街巷傳言洶洶!”張洎聲如九幽寒冰互礪,字字淬毒,“皆言林將軍早暗輸誠款,甘為趙宋帳下鷹犬!巢湖旌旗蔽日,名則厲兵,實則為彼演練軍陣,窺我水道虛實!只待時機,便獻采石磯天塹,作他鐵蹄碾碎江南之——進身階!踏腳石!”
轟——!
李煜如遭九天劫雷轟頂!那熟悉入骨的“金錯刀”神韻,每一筆轉折都曾是他手把手教導的印記,此刻卻化作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入他恐懼深淵般的心腔。一股凍徹骨髓、仿佛來自九幽的寒意瞬間吞噬全身,血液似凝。金陵焚城烈焰,汴梁囚籠枷鎖……種種幻象紛至沓來。張洎魔音如附骨之疽,在他搖搖欲墜的心防上鑿開決堤之口。靈魂深處,文魄如被毒牙撕咬,劇痛錐心!殿宇深處,“詞心劍魄”劇烈震顫,清輝急劇黯淡,發出無聲哀泣。
“陛下——明鑒啊!!!”林仁肇須發戟張,目眥盡裂!積郁的狂怒悲愴如火山噴發。忠勇赤誠與“浪淘沙”意魄共鳴臻絕。“破浪”古劍感應主人焚天煮海之念,發出一聲穿云裂石、直透九霄的震天龍吟!劍鞘未啟,一道凝練如秋水寒霜的雪亮光華已然破空激射!嗤啦——!裂帛碎玉般的巨響震徹大殿。污蔑畫軸應聲粉碎!紙屑如慘白冥錢,紛揚飄落。他周身散逸的無形氣勁,悲憤激越如實質怒濤,激得腳下金磚嗡嗡低鳴,殿內燭火瘋狂搖曳,明滅如森羅鬼域。“張洎老賊!爾心何其歹毒!竟摹我筆跡,構此潑天血謊!陛下!此乃宋狗離間君臣、毀我南唐擎天之毒計!陛下——!!”聲震瓦礫,字字挾滾燙熱血與徹骨冤屈。
“夠了——!!!”
李煜猛地彈起,嘶聲厲吼,聲裂而破!喉頭腥甜上涌,被他死命咽下,灼如巖漿蝕腑。身形劇晃,眼前漆黑,耳鳴如潮。勉力撐案站穩,面如金箔,胸膛起伏若破敗風箱。目光倉惶掃過死寂丹墀:
張洎:垂首肅立,恭謹無懈,嘴角那抹鬼魅般稍縱即逝的陰笑,卻如烙鐵燙入李煜眼底。
武將舊部:面皮紫脹,青筋暴跳如虬,雙拳緊攥骨節爆響,滿腔悲憤在張洎黨羽陰冷如蛇、環伺逼視下,化作喉間嗚咽,憋屈篩糠。
潘佑:枯瘦身軀繃直如千年寒松,閱盡滄桑的眼中唯余無邊悲憤與徹骨絕望。枯枝般的手死死攥著象牙笏板——以風骨心血淬煉的“誅心筆”,指關節慘白如死魚骨,抑制不住劇顫!一絲刺目猩紅,自緊握指縫間蜿蜒滲出,沿冰冷象牙滑落,“嗒”的一聲輕響,滴墜于光潔如鏡的金磚之上,悄然綻開一朵凄艷欲絕的血色寒梅。
殿內死寂,落針如雷。唯余林仁肇粗重如拉破風箱的喘息,與李煜擂鼓般、幾欲震裂胸膛的心跳轟鳴交織。一片被浩然劍氣震落、猶帶殘金的漆片,打著旋兒,悄然飄落張洎華貴蟒袍肩頭。他不動聲色,伸指輕拂,金屑如塵埃散落無蹤。
林仁肇挺直如槍的身軀微晃,那雙燃燒忠誠的眼眸死死釘在李煜臉上,終凝成一片死寂灰敗與難以置信的悲涼。他緩緩地、重重地抱拳行禮,動作僵硬如提線木偶。旋即,猛地轉身!那曾如山岳撐起半壁江山的背影,帶著英雄末路的蕭索與決絕,一步步沒入紫宸殿幽深的陰影。腳步聲,如喪鐘,敲在殿中每個人的心上,更敲在搖搖欲墜的南唐國祚之上。
殿外,一陣深秋的穿堂風嗚咽卷入,挾裹著刺骨寒意,吹得滿殿燭火猛地一暗,復又掙扎著幽幽亮起,將李煜那張失魂落魄、血色盡褪的臉龐,映照得愈發慘淡凄惶。
殿宇深處,那象征國運與忠魂的“詞心劍魄”,光華已徹底黯淡,僅余一絲微弱如游絲的清輝,在無盡的黑暗中哀哀低泣,如同即將燃盡的燭火,隨時湮滅于這污濁的永夜。那無形的忠魂正氣,也在這被權謀之毒與帝王之怯徹底玷污的廟堂之上,顯得如此孤獨無依,如此悲壯絕倫,恰似天邊即將被無邊永夜吞噬的最后兩點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