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龍雀悲鳴碎山河
金陵城頭,殘陽泣血。潑天赤色浸透層云雉堞,天地間一派肅殺。罡風(fēng)怒卷,猩紅“曹”字帥旗裂空狂舞,旗角噼啪作響,如蘸血鋼鞭,笞打著冰涼的旗桿。城下,宋軍鐵甲方陣森然如林,玄甲映日,寒光匯聚成一片無垠的死亡怒潮,挾著摧山坼岳的殺伐之音,排山倒海般撞向那搖搖欲墜的城墻。
“轟!轟!轟——!”
悶雷般的撞擊聲滾地而來,每一次都似洪荒巨靈擂擊朽鼓,震得地皮狂顫。城磚凄厲呻吟,簌簌剝落。煙塵裹著濃重的血腥沖天而起,窒塞城頭。守卒面如死灰,眼中最后一點(diǎn)微光,終在無休止的毀滅中徹底黯淡。
李煜身披蟠龍金甲,兀立于硝煙彌漫的垛口之后。這身象征九五至尊的冰冷重鎧,此刻卻如山岳般壓著他瘦削的肩背,與他骨血里流淌的溫潤詞章、丹青墨韻格格不入,恍若一幅被強(qiáng)行涂抹的荒唐錯(cuò)筆。昔日點(diǎn)染江山、撫弄絲桐的修長手指,此刻根根青白,死死攥著一管瑩潤羊脂玉笛,指節(jié)深陷,抵住微涼的笛孔。他欲引至唇邊,傾一曲《破陣》,奈何胸中塊壘如堵千鈞,氣息窒澀翻涌,玉笛徒然在掌心嗚咽戰(zhàn)栗,竟吐不出一縷清音,唯余冰涼死寂,直透心底,寒徹肺腑。
一陣倉惶足音自身后傳來,帶著泥濘與血污的拖沓。宰相張洎冠冕歪斜,紫袍沾滿煙灰暗漬,踉蹌奔至。目光如暗穴幽火閃爍,刻意壓低了尖細(xì)嗓音:“陛…陛下!滔天之禍!曹營射入密信!”袖中帛書不慎墜地。他慌忙拾起,假意拂拭,雙手高擎,語帶凄惶:“若再不奉表歸順…城破之日,雞犬不留,屠城三日!”
李煜木然伸手,指尖甫觸那冰冷帛書。帛上一抹暗紅似干涸之血,透骨奇寒瞬間竄入四肢百骸。他抬眼,目光茫然越過張洎,投向城下。那片吞噬一切的玄色怒潮,在他渙散瞳仁里,竟幻化作秦淮河上破碎流散的燈影畫舫,笙歌依稀,轉(zhuǎn)瞬即逝。
“轟隆——?。。 ?/p>
恰在此時(shí),一聲遠(yuǎn)比先前更可怖的巨響,自九幽地獄傳來,驟然撕裂蒼穹!腳下城樓如遭太古巨靈踐踏,地裂山崩!李煜一個(gè)趔趄,瘦軀如風(fēng)中殘葉,十指死死扣入冰冷箭垛,方免凌空拋飛。那毀滅之源,正是南面——聚寶門,金陵王氣的最后屏障。
但見煙塵蔽日,巍峨城樓在滾滾塵暴中痛苦扭曲、迸裂。巨大梁木如斷脊之龍轟然砸落護(hù)城河。斷裂雉堞裹挾守軍身影,墜入玄色死亡之海。殘破的南唐旗幟瞬間湮滅……梁摧柱折、士卒慘嗥,頃刻被城外宋軍海嘯般的嗜血?dú)g呼徹底吞沒。
嗆人煙塵滾滾彌漫。就在這天地傾覆、社稷陸沉的剎那——
李煜腰間所懸那柄“龍雀”寶刀,驟然發(fā)出一陣低沉、凄厲、仿佛自九幽黃泉穿透而出的嗡鳴!刀雖在鞘,其鳴非金鐵之音,倒似被囚太古龍魂,感應(yīng)山河破碎、宗廟傾頹,在絕望深淵中發(fā)出的泣血長嘯!一股沛然莫御的浩然正氣與滔天悲憤,如地火奔涌,緊貼腰腹震顫嘶吼!刀柄瞬間滾燙如握烙鐵,鯊魚皮鞘嗡動(dòng)欲裂!林仁肇瀝血相托之神兵,靈性于此社稷崩塌之際轟然勃發(fā)!它在鞘中左沖右突,發(fā)出不甘沉埋的咆哮!嗡鳴聲里,李煜眼前血光迸現(xiàn),林將軍橫刀立馬于驚濤之上,甲胄殘破,怒目如電,戟指蒼穹,那穿越生死的血淚詰問炸響耳畔:‘陛下!可悔乎?!’
“呃啊——!”李煜如遭九天雷亟,神魂俱震,踉蹌暴退,面如金箔。一股帶著濃烈鐵銹腥甜的逆血,猛沖喉關(guān)。他五指如鉤,死死攥住那震顫欲裂、滾燙如巖漿的刀柄。冰冷的金屬下,指尖帶著靈魂灼燒的劇痛,清晰無比地摩挲到柄上四個(gè)深入骨髓的銘文篆字——
“山河永固!”
銘文與刀魂泣血悲鳴,剎那間融為一體,化作萬鈞重錘,挾宿命嘲諷與冰冷絕望,狠狠砸落!電光石火間,林仁肇怒目橫尸、娥皇咳血蒼白、玄真“傾國之劫”預(yù)言、女英驚惶淚眼、張洎陰冷弧度……無數(shù)破碎畫面裹挾噬骨剜心的無邊悔恨、滅頂恐懼,如同滔天濁浪,將他瀕臨崩潰的識海徹底淹沒。那冰冷的篆刻,此刻似燒紅玄鐵烙印,每一個(gè)轉(zhuǎn)折都帶著林仁肇掌心血淚,狠狠烙上他的神魂,烙在那“山河永固”四字淪為天大笑話的廢墟之上。
“噗——!”
喉間那股滾燙粘稠、飽含畢生悔恨、恐懼與絕望的心頭精血,再也壓制不住。如地火沖破禁錮,狂噴而出!一口凄厲絕艷的血箭,挾著撕裂靈魂的嘯音,狠狠撞在冰冷染塵的金甲蟠龍前襟之上。刺目的殷紅,在殘陽泣血的余燼映襯下,怵目驚心地濺開、凝結(jié)——
赫然綻放成一朵碩大、絕望的——血色殘梅!瓣蕊淋漓,似將江南三千里水鄉(xiāng)精魂與帝王畢生心血,盡付此一瞬的絕艷與凋零。
煙塵漫卷,刀鳴漸息。城下玄甲洪流,洶涌而入,踏碎殘?jiān)珨啾凇@铎县E著身軀,金甲前襟上那朵泣血?dú)埫酚|目驚心。他望向太廟方向,眼中最后一點(diǎn)帝王神采,如同燃盡的燭火,倏然熄滅。唯余一片死寂的空洞。城下的喧囂、鐵蹄的轟鳴,仿佛隔了厚重水幕,變得遙遠(yuǎn)模糊。世界在他眼中,只剩下緩慢飄落的煙塵,和一只掠過太廟檐角、消失在血色殘陽中的驚惶孤雀。
那“山河永固”的銘文,在掌心殘留的滾燙與冰冷交織中,連同那柄沉寂的龍雀,化作永恒的諷刺與千鈞重負(fù),徹底碾碎了這位錯(cuò)生于帝王家、徒負(fù)千古詞魂的——李煜李重光。
城,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