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詞魄引龍傾天泣
三月的江南,煙雨如愁,織就黏濕巨網。囚車北行,櫸木輪轂呻吟,碾過汴梁院落梧桐殘葉,聲聲透骨生寒,似銼刀刮髓,將最后暖意擠出。故國溫軟筋脈,盡化銼骨之痛。李煜蜷縮污草,木柵外:煙雨杏花,堆煙柳浪——王維筆底江南,盡被獵獵猩紅宋旗撕裂。刺目朱色,鉛灰天幕下暈如未干血痂,鐵銹腥氣絲絲縷縷,鉆髓蝕骨。車輪每轉,金陵鳳閣龍樓、娥皇清歌、林仁肇戟目忠魂,便心頭剜去一塊,沉墜無底寒淵。
暮色如玄鐵傾軋。囚籠鎖入泗州驛館陋室。淤塞百年梁木霉腐、戰馬汗臊、燈芯草焦苦,氣息沉濁如扼咽喉。李煜背抵冰壁,荊條舊創在粗麻囚衣下如毒蛇嚙噬。死寂濃得化不開,唯聞心腔破碎鼓點,絕望悶擂。
驀地!隔壁廂房炸起一聲裂帛般的慘呼!旋被熊羆般的厲喝生生掐斷——是女英。
李煜渾身劇震,百骸如遭電殛!“英兒——?。?!”一聲泣血孤嗥破腔而出,不似人聲,倒似傷獸瀕死絕嘯,混雜帝王末路尊嚴與文人泣血悲鳴。他目眥幾裂,筋絡虬結,瘋虎般撲向那堵薄如宣紙、隔絕陰陽的板壁。十指如鉤,狠狠摳入木紋。指端血肉模糊,混著木屑簌簌如血雨,板壁頃刻狼藉似遭斧斫。所觸非木,乃寸寸凌遲之心魂!一口逆血沖喉,牙關緊鎖咽下,只在唇角溢出暗紅。
“階下朽骨,也敢吠日?”聲線自身后飄來,冰寒刺骨,不帶一絲煙火氣。趙光義心腹侍衛統領鬼影般封死門戶,面色沉如古井,唯眼底一絲幽光,冷冽如萬載玄冰。身形不動,右足卻似憑空消失,再現時已裹挾風雷萬鈞之勢,轟然踏落李煜背脊命門。
“噗嗤——咔嚓!”悶響夾雜細微骨裂之音炸開!李煜眼前墨黑,五臟如被無形巨掌揉碎,喉頭腥甜狂涌。泰山壓頂之力將他連皮帶骨摁入泥淖,頰側緊貼濕冷如尸膚的磚石,口鼻間塵土混血腥銹氣直灌肺腑,周身氣力瞬間抽空,唯余胸腔那顆破碎的心,在絕望深淵里瘋狂擂動,聲若垂死鼓槌。
侍衛統領身形微晃,如鬼似魅欺身近前,鐵護腕信手一拂,“嗤啦——”半幅殘破珠簾如美人淚墜。
隔隙間,煉獄景象灼穿李煜緊縮的瞳仁,油燈昏黃,鬼影幢幢。女英被兩尊鐵塔似的悍卒死死楔在墻角,云鬢散亂如經霜殘菊。素羅宮衣裂處,肩頭雪肌綻開數道紫黑指印,似白絹潑了鴆毒。她倒攥那支赤金點翠銜珠鳳簪,簪尖深鍥玉頸,一痕凄絕的血線蜿蜒如朱砂走筆。面容慘白若新雪初降,眸中卻燃著兩簇幽藍冰焰——那是萬丈寒淵凝成的、焚盡自身亦要灼傷濁世的寂滅之光!無聲,卻比雷霆更撼人心魄。
“禽獸!!!”李煜喉間炸出困獸瀕死的咆哮!周身筋骨在鐵靴下哀鳴如將折之弓,后背荊傷轟然迸裂,熱血泉涌般浸透麻衣,在泥地上泅開一片刺目的深赭。滔天屈辱!焚心劇痛!裂魂之恨!這屈辱,是對帝王尊嚴的踐踏,是對護佑無能的鞭笞,是對忠魂(林仁肇)的愧怍,是對家國(鳳閣龍樓)的辜負,是對舊愛(娥皇)的追悔——所有罪孽悲苦的總清算!《破陣子》詞句——“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一旦歸為臣虜……”——字字化作燒紅烙柱,裹挾著金陵烽煙、娥皇斷弦、林將軍怒目、辭廟血淚,在他識海中轟然爆裂,匯成一股傾覆山河的悲愴洪流。識海深處,那點維系靈臺的微光,在“垂淚對宮娥”的錐心現實面前,飄搖欲滅,文魄幾被撕扯得支離破碎。
當這凝聚畢生血淚的悲憤直貫九霄、靈魂瀕臨湮滅之瞬——
“轟隆——訇!??!”
窗外,煙雨驟化天河決堤!墨云沉墜如崩天之蓋,蒼穹四極為之低昂。一道慘白電蟒撕裂混沌,萬千驚雷似盤古巨斧劈鑿鴻蒙。驛站在天威中戰栗如風中殘燭。
汴河訇然怒吼!濁浪排空,如黃龍悲嘯觸柱,攪動萬丈狂瀾。河床嶙峋處,森白礁石戟指蒼穹,恍若無數不屈忠魂顯化同悲。李煜胸中那股積郁已久、凝聚了國殤家恨與愛侶之痛的悲愴之氣,終于沖破肉身樊籠,直貫斗牛!天地法則為之震顫!那承載千年馴順、本該東去的汴水,竟似被這沛然莫御的至悲至憤之意所懾,發出洪荒巨獸般的怒號。濁浪如山,不再順流,而是挾著崩岳碎城、悖逆乾坤之勢,向西狂涌!仿佛天地亦為之側目,江河為之嗚咽。
濁浪如山,轟擊河岸,聲若萬面夔鼓撼地動天,又似十萬怨魂同泣于九幽。水霧混著冷雨鞭笞人間,天地一片混沌迷蒙。這天地同悲之象,恰似昊天垂淚,為囚籠中那縷泣血詞魄,奏響這震徹八荒的鎮魂絕唱。
《破陣子》詞中沉埋的國殤之痛、末路之悲、血淚交迸的蒼涼意境,歷經辭廟之辱、愛侶之劫,終在這煉獄囚途上,于李煜靈魂被徹底碾碎又迸發最后光華的邊緣,涅槃而生!此乃‘悲之詞境’,非蠻力,乃極致的悲愴引動天地共鳴!其意如困龍初醒,挾帶血火風雷;其勢沉雄郁勃,沛乎塞蒼冥;其威之悖逆,直欲令乾坤側目。這初生的詞境,狂野難馴,鋒芒畢露,卻已昭示著詞帝之魂在毀滅邊緣的第一次、撼天動地的覺醒!它不再是紙上的墨痕,而是以血淚澆鑄、以天地為證的——悲愴之劍!劍嘯猶在耳,那股沉郁悲愴、傾覆河岳的雛形劍意,已深深烙印于這方被淚水與血水浸透的囚籠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