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峰的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緊貼著冰冷粗糙的水泥墻,右手死死攥住扳手的金屬柄,骨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的目光像釘子一樣楔在遠處那兩道越來越刺眼的白色光柱上。引擎的咆哮聲在空曠巨大的停車場里被放大,帶著一種碾碎一切的壓迫感,攪動著凝固的空氣,車輪碾過地面的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響,越來越急。
林淺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彌漫開,她強迫自己把呼吸壓到最低最緩,整個胸腔都因為屏息而悶痛。她能清晰地感覺到李淺身體傳遞過來的那種高度戒備的張力,像一根隨時會崩斷的弦。那輛車帶著一股決絕的氣勢直沖他們藏身的角落而來,刺目的車燈將承重柱投下的濃重陰影都驅散了,將她和李峰完全暴露在強光之下。林淺的心臟在肋骨后面瘋狂地撞擊,幾乎要掙脫胸腔的束縛。
就在那輛車即將沖到他們藏身的柱子前,一個急剎!輪胎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橡膠焦糊的味道瞬間竄入鼻腔。刺目的遠光燈切換成了近光,光線不再那么具有攻擊性,但依舊牢牢籠罩著他們。
車門被猛地推開。
林淺的瞳孔驟然收縮,身體下意識地就要往后縮,尋找新的掩護。她的手已經下意識地摸向袖口里那個硌了她一路的微型強力剪。
“別動!”李峰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但握住扳手的手臂肌肉卻奇異地松弛了一瞬。他的目光依舊銳利,但不再死死鎖定駕駛位,而是飛快地掃過車標、車輪、車頂某個細微的標記,最后定格在駕駛座那張探出來的臉上。
那是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剃著平頭,臉頰線條硬朗。他的視線第一時間就捕捉到了陰影里的李峰和林淺,眼神里沒有搜尋的茫然,只有一種確認目標后的緊繃。他對著李峰,幅度很小但異常清晰地點了下頭,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
就是這一瞬間,李峰緊繃如巖石的肩背線條徹底松垮下來。他長長地、無聲地呼出一口氣,攥著扳手的手指也一根根松開,任由那沉重的金屬工具垂落在身側,發出輕微的磕碰聲。他猛地轉過頭,看向身邊幾乎僵硬的林淺,聲音急促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肯定:“林小姐,放下心。不是顧明軒的人。這是顧先生安排的車,來接我們的。”
顧先生……接我們?
林淺腦子里那根繃到極限的弦猛地一松,巨大的眩暈感瞬間襲來,讓她眼前黑了一下,腳下一個趔趄,不得不伸手扶住冰冷的墻壁才站穩。心臟還在胸腔里劇烈地搏動,但不再是純粹的恐懼,一種劫后余生的巨大虛脫感和難以置信的荒謬感混雜在一起,猛烈地沖刷著她。顧承澤?他安排的?在這樣混亂絕望的時刻,他依然能把手伸進來?這個認知像一道電流,擊穿了所有的混亂和懷疑,帶來一種近乎戰栗的震動。他竟然……真的做到了?
“快!”李峰沒有給她任何消化情緒的時間,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很大,帶著不容置疑的催促,“上車!這里不能停留!他們隨時會追過來!”
手腕上傳來的力道和疼痛感讓林淺瞬間回神。她不再猶豫,所有的懷疑和恐懼在這一刻被求生的本能和對那個名字的信任暫時壓下。她借著李峰的拉力,跌跌撞撞地跟著他沖出了柱子的陰影,沖向那輛剛剛停穩的黑色越野車。
駕駛座上的平頭男人已經推開了副駕駛的門,身體探出大半,焦急地朝他們揮手,眼神警惕地掃視著他們來時的方向:“快!快上車!后面有尾巴!”
李峰一把拉開后車門,幾乎是半推半抱地將林淺塞了進去,動作迅速卻不失保護。林淺狼狽地跌進寬大的真皮座椅里,身體因為慣性向前沖了一下,又被安全帶勒住。李峰緊隨其后鉆進車里,砰地一聲重重關上車門,落鎖的聲音清脆響起。
“開車!”李峰的聲音斬釘截鐵。
司機反應極快,幾乎在李峰話音落下的同時,油門已經踩下。引擎發出一聲低吼,巨大的推背感將林淺緊緊壓在椅背上。越野車像一頭蘇醒的猛獸,猛地躥了出去,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尖嘯。
林淺驚魂未定地回頭,透過深色的車窗貼膜,她看到就在他們剛剛藏身的那根柱子后面,兩輛黑色的轎車如同幽靈般疾馳而至,刺眼的燈光徒勞地掃過他們剛剛離開的空地。其中一輛猛地剎車,輪胎在地上拖出長長的黑痕,車門打開,幾個模糊的人影跳下車,氣急敗壞地對著他們絕塵而去的方向指指點點。距離在飛快地拉遠,那幾個身影很快變成了視野里微不足道的小點。
“甩掉了。”司機緊盯著后視鏡,語氣依舊緊繃,但明顯松了口氣。他熟練地操控著方向盤,越野車在空曠的停車場里靈活地穿梭,朝著另一個出口疾馳。
車內陷入一片短暫的寂靜,只有引擎平穩的轟鳴和空調出風口細微的氣流聲。林淺靠在椅背上,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微微發抖,手心一片濕冷黏膩。她大口地呼吸著車內帶著皮革和淡淡香氛的空氣,試圖平復狂跳的心臟和混亂的思緒。剛才那生死一線的驚魂一幕,以及李峰最后那句肯定的話,在她腦子里反復沖撞。
她轉過頭,看向身旁的李峰。他正警惕地觀察著車后和兩側的動靜,側臉的線條依舊剛硬,但那份臨戰狀態下的殺氣已經褪去,只剩下高度戒備的專注。感受到她的目光,李峰也轉過頭來。
“李峰……”林淺的聲音有些發干,帶著劫后余生的沙啞,“你確定……是顧承澤?”她需要再次確認,這個信息太重要了。顧明軒的陰險狡詐讓她心有余悸。
李峰看著她蒼白的臉和眼底殘余的驚悸,眼神里多了些復雜的東西,像是理解,又像是某種深沉的無奈。“是顧先生。”他回答得沒有絲毫猶豫,語氣沉穩有力,“非常確定。顧先生料到顧明軒會狗急跳墻,對您下手。所以提前安排了多條撤離路線和人手。這輛車和司機,”他指了指駕駛座,“是其中一條線的負責人,老王。只有顧先生最核心的安保小組才知道這條線和老王的存在。”
開車的平頭男人老王適時地透過后視鏡看了林淺一眼,沉穩地點了點頭:“顧太太,讓您受驚了。顧先生命令,不惜一切代價確保您的安全。”
“顧先生……他怎么樣?”林淺脫口而出,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急切和擔憂。顧明軒既然敢對她下手,對顧承澤的阻撓和攻擊只會更猛烈。“他受傷了嗎?擺脫顧明軒的人了嗎?”
李峰沉默了一瞬,似乎在斟酌措辭。“顧先生沒事。”他最終說道,語氣帶著一種對顧承澤能力的絕對信任,“他那邊……局面已經控制住了。顧明軒的底牌掀得差不多了,損失慘重。他暫時沒精力再組織有效的攔截。顧先生擺脫糾纏后,第一時間就啟動了所有預案尋找您。我就是接到他的直接指令才找到地下通道出口的。”
局面控制住了……損失慘重……林淺咀嚼著這幾個詞,心頭并沒有感到輕松。顧承澤贏了這一局,但顧明軒會就此罷休嗎?他那雙充滿野心的眼睛,絕不會輕易認輸。這次失敗,只會讓他更加瘋狂。而顧承澤……他在這場兄弟鬩墻的爭斗中,又付出了多少代價?那句輕描淡寫的“沒事”,背后是怎樣的驚心動魄?
“我們現在去哪里?”林淺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昏暗停車場景象,問道。車輛正駛向一個標著“B區出口”的斜坡。
“去安全的地方。”老王回答,聲音沉穩,“一個顧明軒絕對想不到的地方。顧先生會在那里等您匯合。”
安全的地方……匯合……林淺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攥了一下,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期盼交織著涌上來。她終于要見到他了。在經歷了電梯里的絕望、通道里的掙扎、停車場的驚魂之后,她無比渴望見到那張總是帶著疏離感、此刻卻成為她唯一錨點的臉。她想親眼確認他的安然無恙,想親口問他……問他很多很多事。問他為什么安排李峰,問他到底獨自承受了多少,問他……他們這段始于交易的婚姻,究竟在他心里,占了多少分量?
越野車沖出地下停車場出口的坡道,驟然明亮的天光讓林淺下意識地瞇起了眼睛。喧囂的城市聲浪瞬間涌入耳中,車水馬龍,行人匆匆。剛才那個冰冷、死寂、充滿殺機的停車場,仿佛只是地獄的一個短暫切片。然而,林淺知道,危機并未真正解除。顧明軒的陰影,如同車窗玻璃上殘留的水痕,依然頑固地附著著。
車子匯入主干道的車流,老王熟練地操控著方向盤,保持著平穩但不算慢的速度。李峰依舊警惕地觀察著后視鏡和周圍的車輛。
“后面那輛銀色轎車,”李峰忽然開口,聲音低沉,“從我們上主路就一直跟著,距離保持得很穩,換了兩次車道都沒甩掉。”
老王從后視鏡瞥了一眼,眉頭微皺:“嗯,看到了。是老手。不像顧明軒那些咋咋呼呼的打手。”
氣氛再次緊繃起來。
林淺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由自主地抓緊了身下的座椅邊緣,指節用力到發白。難道顧明軒還有后手?難道安全只是假象?
李峰的目光銳利地鎖定著后視鏡里那輛不緊不慢跟著的銀色轎車。老王則不動聲色地開始加速,同時觀察著前方的路況和交通信號燈。
就在老王準備再次變道,試圖試探對方時,那輛銀色轎車的副駕駛車窗緩緩降了下來。一只手伸了出來,對著他們車的方向,打了一個非常清晰的手勢——兩根手指并攏,指向前方,然后輕輕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
看到這個手勢,李峰緊繃的身體驟然放松下來,甚至輕輕呼出一口氣。他轉過頭,對緊張盯著他的林淺說:“沒事了。是自己人。”
“自己人?”林淺愕然。
“對,”李峰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幾乎算不上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確認后的松弛,“那是顧先生安排在另一個方向接應的車。他們負責斷后和確認我們是否安全撤離。那個手勢,是內部確認安全的信號。”他解釋道,“看來顧先生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動用了不止一條線。”
老王也明顯放松下來,車速恢復了之前的平穩。“顧先生考慮得很周全。”他沉聲說了一句。
銀色轎車在下一個路口打了右轉向燈,匯入了另一條車流,很快消失在視野里。就像它出現時一樣悄無聲息。
林淺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街景,陽光透過車窗灑在她臉上,帶來一絲久違的暖意。高樓大廈的玻璃幕墻反射著耀眼的光,街道兩旁的行人步履匆匆,各自奔向自己的目的地。這個繁華喧囂的城市,似乎從未被地下停車場那場無聲的追殺驚擾分毫。
然而,林淺的心境卻再也無法回到從前。李峰的存在,老王和那輛銀色轎車,顧承澤無聲無息布下的層層保護網……這一切都像一把鑰匙,猛地插進了她認知的鎖孔,強行扭轉,打開了通往另一個她從未真正了解的世界的大門。那個世界屬于顧承澤,充滿了她無法想象的復雜、算計和……無處不在的危險。
她一直以為他們的婚姻只是冰冷的契約,是家族利益的捆綁。她努力適應著顧太太的身份,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表面的平衡,用自己的方式在這段關系里尋找立足之地。她看到了顧承澤的冷漠,也感受到了他偶爾流露的、不易察覺的溫和,她以為那就是全部。可現在她才知道,在那些她看不見的地方,在她以為的疏離之下,他早已用他的方式,為她構筑了一道又一道的防線。
這份沉默的、沉重的守護,讓她心頭發堵,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在胸腔里翻涌。是感動嗎?是后怕嗎?還是……一種被蒙在鼓里、被當成需要被保護的金絲雀的復雜滋味?她說不清。
“顧太太,”老王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我們快到了。顧先生就在里面等您。”
林淺回過神,發現車子已經駛離了繁華的主干道,拐進了一條相對安靜、綠樹成蔭的支路。道路兩旁是些老式的洋房和獨棟小樓,帶著歲月的痕跡,卻顯得格外寧靜。車子最終在一座爬滿常青藤、有著米白色外墻的兩層小樓前停下。鐵藝大門緊閉著,院子里很安靜。
老王沒有下車,只是說:“安全屋到了。李峰會帶您進去。我在外面守著。”
李峰率先下車,警惕地環顧四周,確認安全后才拉開林淺這邊的車門。林淺深吸一口氣,走了下來。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瞇起眼睛,看著眼前這座陌生的小樓。
李峰走到緊閉的黑色雕花鐵門前,沒有按門鈴,而是在門框上方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摸索了一下。輕微的電子音響起,鐵門無聲地向內滑開。
“請跟我來。”李峰側身讓林淺先進。
林淺踏進院子,腳下是柔軟的草坪,空氣中彌漫著草木的清新氣息。小樓的門虛掩著。她一步步走向那扇門,心跳又開始不受控制地加快。門后面,就是顧承澤。經歷了這一場生死時速的逃亡,她現在最需要的就是見到他,確認他安然無恙,親耳聽到他的聲音,親眼看到他的樣子。
她走到門前,伸出手,指尖有些顫抖地觸碰到冰涼的木質門板。她輕輕推開。
門內是一個光線柔和的玄關。正對著門的客廳沙發上,一個人影背對著她坐著,身形挺拔,肩膀寬闊。他穿著深色的襯衫,袖口隨意地挽到了手肘處,露出結實的小臂。他似乎在看著窗外,側臉的線條在光影下顯得有些冷硬。
聽到開門聲,他緩緩轉過頭來。
光線落在他臉上,照亮了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