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內,是一片被暴力撕碎后的、狼藉的死寂。
穿甲彈洞穿的,不只是代表人類工業最高水平的特種玻璃與合金B柱。
更是隔絕在蘇清雪與這個殘酷世界之間,那最后一層由愛與日常編織而成的、溫暖而脆弱的薄紗。
空氣中,一股刺鼻的味道正在彌漫——硝煙、皮革焦糊,以及一絲……血腥。那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并未引燃恐懼,反而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精準地刺入她的感知中樞,強行剝離掉所有雜念,只余下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清醒。
信標。
是的,這絲血,是她的信標。
它標記著戰爭的起點,也標記著……她舊有人生的終點。
蘇清雪的目光,越過那些猙獰的彈孔和碎裂的內飾,牢牢地定格在蕭凡的背影上。
他已經坐直了身體,如同一尊沉默的山。那件由意大利老師傅手工縫制的昂貴襯衫,后背處,一道猙獰的口子正向外緩慢而堅定地滲著血。暗紅的液體,在潔白的布料上暈染開來,像一朵在雪地里悄然綻放的、刺眼的紅蓮。
傷口不深,只是被高速旋轉的彈體擦過時撕裂的皮肉。以他的體質,甚至可能在呼吸之間便開始自愈。
但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發生了。
重要的是,這道傷口,是為她而裂開。
這滴血,是為她而流。
一種尖銳的、幾乎要將她靈魂撕裂的羞恥感,混雜著滔天的怒火,在她胸腔內轟然引爆。這怒火,不針對敵人,只針對她自己!
——我,終究還是成了需要他用血肉去庇護的累贅!
下意識地,蘇清-雪的手伸了出去,想去觸碰那道傷口,想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那片因她而冰冷的血跡。
指尖還未觸及衣料,一只滾燙的大手便從側方閃電般探來,用一種近乎蠻橫的、不容置喙的力道,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
掌心滾燙,是她最熟悉的溫度。曾幾何斯,它總是帶著克制的溫柔,為她挽起碎發,為她拭去淚痕。但此刻,這只手掌卻充滿了令人心悸的、仿佛能捏碎鋼鐵的偏執力量。
“別動?!?/p>
蕭凡沒有回頭,聲音很低,很沉,像是從緊繃的胸膛里硬生生擠出來的兩個字。
那不是對她的命令。
蘇清雪瞬間就懂了。
那是在他體內,那頭名為“龍主”的、沉睡的、嗜血的野獸,在蘇醒的邊緣,對他自己發出的最后警告。
這絲疼痛,是他此刻唯一的錨點。
這道由子彈劃開的、微不足道的傷口,正將他牢牢地釘在現實世界。它像一根韁繩,死死勒著他靈魂深處那頭幾欲掙脫囚籠、將整座城市拖入火海的狂暴巨獸。一旦這絲疼痛消失,一旦他回頭,看到她眼中哪怕一絲的擔憂與驚恐,那根名為“理智”的韁繩,就會瞬間崩斷。
手腕被他緊緊攥著,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皮下肌肉因為極致的憤怒與壓抑,而產生的、如同電流般細微的痙攣。
蘇清雪緩緩地、緩緩地,收回了所有的動作,放下了所有的擔憂。
她沒有再掙扎。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寬闊而堅毅的背影,那雙清澈的眸子里,所有的柔軟與溫情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片被烈火與寒冰反復淬煉過的、堅硬而銳利的平靜。
她懂了。
他不是感覺不到痛。
他是在用這道傷口,鎮壓心中那片即將吞噬一切的火山。
而她,不能再成為助燃劑。她必須成為……熄滅它的那場雪。
“鬼影,”蘇清-雪忽然開口,她的聲音,沒有一絲一毫的顫抖,反而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屬于她這個年紀的威嚴與清醒,“去‘零號安全屋’。”
正在以蛇形軌跡高速規避的鬼影,透過后視鏡,與蕭凡那雙燃燒著地獄之火的眼睛對視了一眼。
蕭凡的下頜線繃得如同一塊鋼鐵,但他還是幾不可察地,微微頷首。
“是,夫人。”
鬼影的稱呼,在這一刻,悄然發生了改變。不再是客套的、帶著距離感的“蘇小姐”,而是帶著絕對敬畏與認可的“夫人”。因為剛才那個瞬間,當所有人都被槍聲和殺意所震懾時,只有她,在最短的時間內,以一種近乎戰略家的本能,指出了他們唯一的、最安全的去向。
“零號安全屋”,龍淵在江城布下的最高等級據點,一個連他鬼影都只有在“龍主”親自授權下才能知曉具體位置的所在。
而她,竟然知道。
這說明,在龍主的心中,她早已不是需要被保護的家眷,而是……擁有同等權限的、另一個核心。
車內的氣氛,在這一刻,變得微妙起來。
攥著她的手,終于松開了。
蘇-清雪緩緩坐回自己的位置,沒有再看他的傷口,也沒有再說任何安慰或擔憂的話。那些情緒,在此刻,都顯得太過廉價和軟弱。
她只是從車內的暗格中,取出了一個密封的、印有龍形徽記的醫療急救包,靜靜地放在了兩人之間的座位上。
她沒有去為他處理傷口。
因為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要處理的,不是他身上的傷。
而是這場由她而起的……戰爭。
她的戰場,不在這里。
勞斯萊斯幻影如同一道黑色的幽靈,悄無聲息地滑入了一座偽裝成廢棄工廠的地下停車場。厚重的、足以抵御戰斧導彈直擊的合金大門在他們身后緩緩關閉,將外界的一切喧囂與危險徹底隔絕。
這里就是“零號安全屋”。
車門打開,蘇清雪第一個走了下來。迎接她的,是冰冷的、帶著陳年機油與消毒水混合氣味的空氣,以及兩排身穿黑色作戰服、沉默如雕像、眼神銳利如鷹的龍淵衛士。
他們整齊劃一地,向她垂首致意。
無聲,卻帶著排山倒海般的壓迫感。
這里,不是家,而是一座隨時可以啟動的戰爭堡壘。
蕭凡緊隨其后。他的后背,已經被鬼影用急救包里的速效凝膠簡單處理過,血止住了,但那身染血的襯衫,依舊像一道烙印,觸目驚心地刻在視野里。
他大步走到她面前,視線卻仿佛撞在了一面無形的、由冰晶構成的墻上。
是她的臉。那張本該盛滿驚惶與依賴的臉,此刻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是她的眼睛。那雙曾如星辰般只映著他倒影的眸子,此刻清澈,卻也冰冷得像兩顆被遺棄在寒夜里的寶石。
一種陌生的、混雜著心疼與一絲恐慌的刺痛感,在他胸口毫無征兆地蔓延開來。眉心,因此擰成了一個死結。
這不對。
他寧愿她哭,寧愿她此刻在他懷里崩潰,用眼淚和顫抖來證明她還需要他,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變成一尊他快要不認識的、即將走上祭壇的美麗神像。
“從現在開始,你留在這里?!彼穆曇舨蝗葜绵?,每一個字都像是用鋼鐵鑄成的,“這里是江城最安全的地方。沒有我的允許,不準離開半步?!?/p>
這是保護,也是……禁錮。
他要去狩獵,要去復仇。他要用最血腥、最殘忍的方式,讓所有覬覦她的人明白,觸碰她,需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在這個過程中,他不能再讓她暴露在任何一絲一毫的危險之下。他要為她打造一個絕對安全的、密不透風的、用他的權勢與生命構筑的金色牢籠。
然而,回應他的,是蘇清雪緩緩地、堅決地搖頭。
“不?!?/p>
一個字,輕柔,卻堅定得如同一座無法撼動的山。
空氣仿佛瞬間被抽空了。剛剛被壓制下去的暴戾氣息,再次開始不受控制地從蕭凡周身彌漫開來。
“蘇清雪,這不是商量。”他的聲音,已經帶上了一絲危險的沙啞。
“我也不是在請求。”蘇清雪迎著他那雙開始凝聚風暴的眸子,一步未退。她緩緩上前一步,站在他的面前,仰頭看著他。
“蕭凡,你在害怕?!?/p>
這四個字,像一把無形的利劍,精準地刺入了他最柔軟、最不設防的地方。
蕭凡的瞳孔,猛地一縮。
“你不是害怕敵人有多強大,也不是害怕我會受傷。”蘇清-雪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回蕩在空曠的地下空間里,回蕩在蕭凡的耳中,“你在害怕……再一次失去?!?/p>
周身的殺氣,如同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消散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看穿了內心最深處秘密的、狼狽的、幾乎是恐慌的情緒。
是的,她是對的。
他,龍主蕭凡,那個曾讓整個地下世界為之顫抖的名字,那個視生死如游戲的人……
他害怕了。
在子彈射來的那一刻,他腦中沒有任何戰術,沒有任何應對,只有一個念頭——保護她。當他用后背擋住那致命一擊時,他感受到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種足以將他靈魂凍結的、來自過去的、冰冷的恐懼。
那種失去一切的、墜入無邊黑暗的恐懼。
他不想再經歷一次。
他絕不允許自己再經歷一次!
所以,他要將她鎖起來,藏起來。用最堅固的牢籠,保護她,也保護自己那顆早已傷痕累累、再也經不起任何失去的心。
“所以,你要把我關起來嗎?”蘇清雪看穿了他的動搖,她的目光變得無比溫柔,卻也無比堅定,“把我變成一只被養在籠子里的金絲雀,向所有人,尤其是向我們的敵人證明,他們的策略是有效的?證明我,蘇清雪,永遠是你最致命的軟肋,一個需要被藏起來的、易碎的珍寶?”
她頓了頓,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令人心悸的、屬于王者的氣魄。
“那樣一來,他們會更加瘋狂,不惜一切代價地尋找我,攻擊我。而你,將為了守護這座牢籠,疲于奔命,最終……被拖垮。”
“蕭凡,”她伸出手,輕輕地,覆在他那只因緊張而緊握的拳頭上,“牢籠,是困不住我的。它只會困住你。”
“讓我成為你的鎧甲,而不是你的軟肋。讓我和你并肩,而不是站在你的身后?!?/p>
她的目光,灼熱而真誠,像一道光,照進了他內心最陰暗的角落。
“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你一樣?!?/p>
整個地下空間,寂靜無聲。
所有龍淵衛士都屏住了呼吸,他們震驚地看著這位平日里溫婉的夫人,此刻,她身上散發出的那股力量,不是鋒利,不是霸道,而是一種足以融化鋼鐵的、溫柔的堅韌。
良久。
蕭凡眼中那片狂暴的風暴,緩緩平息。他緊握的拳頭,也慢慢松開。
他伸出另一只手,不是去禁錮她,而是輕輕地,撫上了她的臉頰。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無奈,一絲嘆息,但更多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發自內心的……驕傲與釋然。
“……鬼影?!?/p>
“在!”
“帶夫人……去‘王座’。”
鬼影的身軀猛地一震,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駭然。
“龍主……”
“執行命令?!?/p>
“是!”
鬼影深吸一口氣,走到蘇清雪面前,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莊重的姿態,躬身道:“夫人,請?!?/p>
蕭凡深深地看了蘇清雪一眼,轉身,大步向外走去。他的背影,依舊孤傲而決絕,但這一次,不再是孤身一人的狩獵。
因為他知道,在他的身后,他的女王,即將親手為自己戴上王冠。
蘇清-雪目送他離去,然后轉身,跟著鬼影,走向了地下堡壘的最深處。
一扇由不知名金屬打造的、沒有任何標識的厚重合金大門,在鬼影進行了一系列復雜的虹膜、聲紋和基因序列驗證后,無聲地滑開。
門后,不是她想象中的、擺滿了服務器的冰冷機房。
而是一個……屬于她的“中樞指揮室”。
整個空間呈完美的圓形,穹頂是模擬的星空,腳下是透明的強化玻璃,可以看到下方高速運轉的冷卻系統。而正中央,只有一張孤零零的、由純白合金打造的、充滿了未來科技感的指揮官座椅。
它就像一個王座。
在座椅前方,是一面由無數塊屏幕拼接而成的、環繞了近270度的巨大全息光幕。此刻,光幕上正流動著瀑布般的數據流,以及江城的實時三維地圖。
這就是蕭凡口中的“王座”。
一個他早就為她準備好,卻又害怕她坐上來的地方。
一個代表著龍淵最高智慧與權力中樞的、屬于“女王”的位置。
蘇清雪緩緩走上前,伸出手,輕輕撫摸著那冰冷的、帶著金屬質感的“王座”扶手。
她能想象,蕭凡在下令建造這里時,內心是何等的期望,又是何等的矛盾。
他期望她能與他并肩,俯瞰這世間的風云變幻。
卻又恐懼她真的坐上這里,從此踏入無盡的、充滿血與火的紛爭。
而現在,她來了。
被敵人用一顆子彈,親手推上了這個王座。
“夫人?!币坏郎硢?、干澀、仿佛常年不見天日的聲音,從空間的四面八方響起。那是“刻耳柏洛斯”的聲音,龍淵的情報之王,地獄的三頭犬。
“‘天網’系統已完全鎖定‘死神’的撤離軌跡。他劫持的救護車,最后消失在城西的舊港區。龍主已經親自帶隊前往,預計十分鐘內,就能將他挖出來。”
聲音毫無感情,只是在進行程序化的匯報。
就在這時,一個急促的報告聲響起。
“報告!國貿中心現場,發現‘死神’留下的信物!”
一張純黑色卡片的影像,被瞬間放大,投射在中央主屏幕上。
那猙獰的、咧嘴而笑的血色骷髏頭,散發著不祥的、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
“這是挑釁?!笨潭芈逅沟穆曇衾?,第一次出現了一絲波動,“他在嘲笑我們?!?/p>
蘇清雪靜靜地看著那張卡片,沉默了足足十秒。
然后,她緩緩地,坐上了那張屬于她的“王座”。
座椅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到來,發出一聲輕微的嗡鳴,自動調整到最適合她身形的高度。她將雙手,輕輕地放在了扶手兩側的控制面板上。
那一刻,整個指揮室仿佛活了過來。
所有的光幕,都以她為中心,重新排列組合。
“他不是在挑恤,也不是在嘲笑?!?/p>
蘇清-雪開口,她的聲音,通過擴音系統,在空曠的指揮室里清晰地回響,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屬于上位者的威嚴。
“他是在恐懼?!?/p>
“恐懼?”刻耳柏洛斯的聲音里充滿了不解。
“是的?!碧K清雪的目光,冷靜而銳利,仿佛能穿透屏幕,看到那個殺手的內心,“他在恐懼一個,能讓他失手的對手。一個讓他引以為傲的、萬無一失的刺殺,變成了泡影。所以,他需要用這種故作高深的、充滿儀式感的方式,來掩蓋他內心的……一絲動搖。他需要向他的雇主,也向他自己證明,他依然是那個掌控一切的‘死神’?!?/p>
她頓了頓,抬起手,在虛空中輕輕一劃。
一張江城的商業勢力分布圖,瞬間取代了那張骷髏卡片。
“刻耳柏洛斯,我需要一份權限。”
“……夫人請講。”
“我要調閱天龍集團旗下,‘清雪’慈善基金會過去三年所有的捐贈和援助記錄。特別是針對城西舊港區的項目。我要知道,我們在那里,都幫助過誰,扶持過誰。我要那里每一條街道、每一個幫派、每一個眼線……所有的信息?!?/p>
刻耳柏洛斯沉默了。
因為這項指令,已經超出了“情報搜集”的范疇,進入了“資源調動”的領域。而這,本該是龍主的權限。
“夫人……”
“蕭凡去的地方,是敵人為他設下的陷阱。舊港區,監控死角,地形復雜,是天然的獵殺場?!碧K清雪的聲音陡然轉冷,“‘死神’不是老鼠,他是一條毒蛇。他故意留下救護車的蹤跡,就是為了把蕭凡引進去。”
“他真正的目標,不是我。”
“是蕭凡。”
“他要用一場反獵殺,來洗刷自己失手的恥辱!”
這一刻,整個指揮室,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被蘇清雪這番冷靜而大膽的推論,震驚得無以復加。
“執行命令!”蘇清雪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立刻!把所有數據投射到主屏幕上。我要在蕭凡踏入陷阱之前,為他點亮整片舊港區!”
“……是!”
刻耳柏洛斯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一絲發自內心的……戰栗與敬畏。
數據流如同決堤的洪水,瘋狂涌入主屏幕。
蘇清雪靜靜地坐在王座之上,看著那些復雜的數據,她的眼中,沒有絲毫的迷茫。那雙曾經只會看設計圖和財務報表的眼睛,此刻,卻像一臺最高效的超級計算機,在無數看似無關的信息中,迅速地構建著一張……看不見的網。
然后,她接通了另一條加密線路。
“傳我的指令,”她的目光,掃過整個指揮室,最終落在那張被定格的、囂張的骷髏卡片上,“以我,蘇清雪的個人名義,向全城所有媒體渠道,發布一份公開聲明。”
“就說——”
“天龍集團,感謝‘死神’先生,為我的加冕典禮,鳴響了第一聲禮炮?!?/p>
“作為回禮,”她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的、帶著一絲殘忍的弧度,“我將以舊港區所有黑暗勢力的覆滅,作為慶典的……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