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控墻。
十二塊屏幕,十二個角度,無聲地、反復地,回放著同一幀畫面。
那朵由“毒刺”導彈親手繪制的、在城市夜色中轟然綻放的……血色蓮花。
火焰的每一絲卷曲,爆炸的每一片碎屑,都被數據流完美捕捉,凝固成一幅壯麗而殘忍的數字油畫。
“死神”靜立如雕塑。
他就站在那面墻前,背影僵直。那片灼熱的火光,在他灰色的、空洞的瞳孔中,一遍又一遍地……燃燒,熄滅,再燃燒。
那本該是他的杰作。
此刻,卻像一記無聲的、響亮的耳光,將他臉上所有關于“藝術”的優雅與愉悅,抽打得蕩然無存。
空間里,是一種令人發瘋的死寂。
刺耳的警報早已被切斷。
只剩下服務器機組低沉的、如同野獸睡夢中呼吸的嗡鳴。
還有從頭頂混凝土天花板上,被爆炸余波震落的塵埃,簌簌而下,像一場為失敗的藝術品舉辦的、無聲的葬禮。
他的下屬們,那些在黑暗世界中名字足以止小兒夜啼的頂級殺手,此刻像一群被釘在地上的標本。
他們屏住呼吸,甚至不敢讓心跳聲驚擾這片凝固的空氣。
他們能感覺到。
能感覺到自己的“老板”,那尊往日里視死亡為芭蕾、視殺戮為詩歌的優雅神祇,其完美無瑕的琉璃內心,正在發生著劇烈的、無聲的碎裂。
而他們知道,琉璃碎裂之后重組的,將是遠比之前恐怖百倍的……絕對零度。
一名副手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干澀的唾沫劃過喉嚨,發出的聲音微不可聞。
他上前一步,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驚擾了神祇的沉思。
“頭兒……”
聲音干澀得像砂紙。
“‘毒刺’小組……確認全滅?!?/p>
“加工廠樓頂……誘餌小隊……信號,全部消失?!?/p>
“死神”沒有回頭。
他緩緩抬起戴著黑色戰術手套的右手。
食指的指尖,帶著一種近乎病態的、神經質的溫柔,輕輕地、近乎愛撫地,觸碰著冰冷的屏幕。
指尖之下,是那片灼熱的、流動的火光。
仿佛能感受到那份毀滅一切的溫度。
“我錯了?!?/p>
他終于開口。
聲音沙啞得如同兩片生銹的刀片在互相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金屬碎屑的質感,刮擦著在場所有人的耳膜。
“我以為,我是在導演一場狩獵?!?/p>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地下室里,產生一種空洞的回響。
“我以為,蕭凡是頭被憤怒沖昏頭腦的野獸?!?/p>
“而蘇清雪,不過是躲在幕后,自作聰明的……棋手。”
他的手指,在那片火光上重重一劃。
動作很慢,力道很重。
像用一把無形的刻刀,在自己最完美的畫布上,劃開一道無法修復的、恥辱的傷口。
屏幕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油膩的指痕。
“我錯了……”
他重復著,像是在咀嚼這三個字所帶來的、無盡的羞辱。
“他們不是野獸和棋手?!?/p>
“他們是……另一位藝術家。”
他猛地轉過身,那雙灰色的眸子里,所有的興奮與狂熱都已蒸發殆盡,只剩下一種純粹到不含任何雜質的、要將整個世界都拖入深淵的、冰冷的瘋狂。
“一位……比我更懂得以‘毀滅’為筆、以‘死亡’為墨的……藝術家!”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神經質的、因極致的憤怒而產生的尖銳。
“我試圖用子彈摧毀他的身體,她就用我的導彈,在我的眼前,獻上了一場更華麗、更盛大的煙火!”
“我試圖用恐懼玩弄她的靈魂,她就用全城的宣告,將我精心布置的舞臺,變成了她審判我的法庭!”
“他們攻擊的,不是我的部下!不是我的布局!”他幾乎是在咆哮,聲音在混凝土墻壁間來回碰撞,“他們是在……攻擊我的‘藝術’!是在褻瀆我的‘美學’!”
“好……”
“很好!”
他的嘴角,終于再次勾起一抹弧度。
但那笑容里,沒有愉悅,只有無盡的陰冷與惡毒,仿佛地獄的裂縫在他唇邊悄然張開。
“你們想合奏一曲《戰爭交響樂》?”
“那我就先……”
“——敲碎你們的指揮棒!”
“——剪斷你們的琴弦!”
他大步流星地走向通訊控制臺。
每一個步伐,都像一記重錘,咚、咚、咚,精準地踩在所有下屬的心臟上。
他的手,懸停在控制臺上方一個血紅色的虛擬按鈕上。
他的語氣,變得近乎莊重,如同神父在主持最后的彌撒,每一個字都充滿了冰冷的儀式感。
“啟動……”
“……‘回響’協議。”
副手的臉色,在一瞬間由畏懼轉為極致的驚恐。
他失聲喊道:“頭兒!三思!‘回響’協議是‘天啟’用來應對最高級別電子戰的焦土戰術!一旦啟動,它會像一場無法控制的數字瘟疫,無差別地污染整個區域的所有信道,制造數以億計的虛假數據垃圾!我們自己的通訊和索敵系統也……”
他的聲音因為恐懼而顫抖。
“……會在三分鐘內,徹底癱瘓!”
“我需要索敵嗎?”
“死神”冷冷地反問。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混凝土,穿透了無盡的黑夜,死死地鎖定了遠方那座孤零零的、在黑暗中矗立的紅色水塔。
“我的目標,從始至終,就只有一個。”
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殘忍的、品味復仇的快感,一字一頓。
“我要的,不是殺死他。那太簡單,太沒有藝術感了。”
“我要的,是讓他變回一頭……真正的、孤立無援的、在黑暗中胡沖亂撞的……野獸?!?/p>
他的目光仿佛轉向了城市的另一個方向。
“我要讓那位高坐于王座之上、剛剛品嘗到全知全能滋味的女王……”
“……親眼看著她射向天空的、最精準的箭矢……”
“……因為她自己的指引,而變成一支……”
“……迷失方向的、無頭蒼蠅!”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最惡毒的詛咒。
“我要讓她品嘗到,比死亡更痛苦一萬倍的絕望——”
“——那種親手將自己的王,一步步推入深淵的……無力感!”
“執行命令!”
他的手指,重重按下。
血紅色的虛擬按鈕,在他指下破碎、下沉。
一股無形的、充滿了惡意與混沌的數字風暴,以這間地下冷庫為中心,如同被釋放的深淵巨獸,向著整個舊港區,瘋狂地、貪婪地……
蔓延、吞噬。
巨大的全息光幕前,蘇清雪靜靜站立。
那雙總是清冷的眸子里,此刻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如同星辰般璀璨的光彩。
光幕上,那朵由她和蕭凡共同創造的“煙火”,仍在靜靜綻放。
這是她的加冕。
她不再是那個需要被庇護的女人,而是可以與他并肩,俯瞰眾生的……王。
“漂亮。”
她紅唇輕啟,吐出兩個字。
聲音里,是發自內心的贊嘆,和一種全然的、掌控一切的自信。
鬼影和刻耳柏洛斯也難掩激動。
“夫人,”刻耳柏洛斯那平穩的合成音里,也帶上了一絲昂揚的節奏,“舊港區殘余敵人部署已完全暴露,‘死神’的指揮中心預估鎖定在地下。我們……可以準備收網了?!?/p>
蘇清雪微微頷首。
她的指尖,正準備在光幕上劃出最后的、致命的攻擊指令。
異變陡生!
她面前那片代表著絕對掌控與秩序的、由無數藍色數據流構成的三維戰場地圖……
毫無征兆地,“流血”了。
一股股猩紅色的、充滿了暴躁與混亂的亂碼,如同病毒般憑空出現,瘋狂地侵蝕、污染著原本井然有序的藍色數據。
原本清晰無比的戰場地圖,仿佛被潑上了一盆黏稠的、沸騰的墨水。
無數個代表著“敵人”的紅色光點,像一群狂亂的、垂死的螢火蟲,在地圖上瘋狂地閃爍、出現、又瞬間消失。
整個“蒼穹之眼”系統,在短短一秒內,從一臺精密的超級計算機,變成了一個得了癲癇的、胡言亂語的瘋子。
“警告!警告!滋滋……偵測到高強度……滋……無差別數據污染……攻擊!”
刻耳柏洛斯那平穩的合成音,第一次出現了尖銳的、急促的、破音的電音波動。
“敵方啟動……焦土式電子戰……協議!我們的‘眼線’……滋……正在被海量虛假情報……淹沒!”
“建立防火墻……滋滋……被瞬間……沖垮!”
“過濾失??!污染源無法識別……無法追蹤!”
“警告!我們的戰場信息優勢……正在以每秒9%的速度……斷崖式……流失!”
她的臉色,在一瞬間褪去了所有的血色,變得慘白如紙。
她死死地盯著那片混亂的數據,指甲因為過度用力而深深地陷入了操作臺堅硬的金屬邊緣,發出**“咯吱”**的、令人牙酸的聲響。
她知道,“死神”的反擊來了。
不是用槍,不是用炮,而是用一種更陰險、更惡毒的方式——
斬斷她與蕭凡之間,那條用信任與默契建立起來的、無形的生命線。
這比殺了她還難受!
就在這時,在那片混亂到幾乎無法辨認的地圖上,一個清晰的、代表著“重型武裝單位”的巨大紅色光點,以一種完全違背物理規則的速度,憑空出現在了蕭凡所在的水塔正下方!
那光點是如此的真實,如此的刺眼。
像一根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蘇清雪的視網膜上!
那一刻,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冷靜、所有的女王姿態……
瞬間崩塌。
剩下的,只有一個妻子對自己丈夫最原始、最本能的恐懼。
“蕭凡!”
她抓起通訊器,聲音里帶著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因恐懼而產生的尖銳與急切。
“情況有變!敵人發動了電子干擾,我這里的情報……”
話未說完,那個巨大的紅色光點已經逼近到零距離!
“小心腳下!有重武器靠近!”
她幾乎是脫口而出,這一聲警告,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
蕭凡剛剛解決完“毒刺”小組。
蘇清雪那急促到變調的警告聲,如同驚雷,瞬間在他耳邊炸響。
“小心腳下!”
幾乎是條件反射。
他的身體已經做出了反應。
肌肉瞬間繃緊,猛地向后躍起,同時低頭看去,準備迎接一場惡戰。
水塔下方。
殘破的水泥地面。
凝固如墨的黑夜。
空無一物。
連一只被驚擾的野貓都沒有。
“不對!在右邊!集裝箱后面!是一輛裝甲車!快隱蔽!”
那片如同迷宮般的集裝箱堆,靜悄悄的。
只有夜風吹過鋼鐵縫隙時,發出的、如同鬼魂嗚咽般的**“嗚嗚”**聲。
“左邊!是左邊!我看到了火光!是火箭彈!”
他能聽出她聲音里的焦急、恐懼與混亂。
但他那在無數次生死邊緣磨礪出的、野獸般的戰場感知——他的“龍之直覺”,卻在瘋狂地向他嘶吼著:
周圍……
一片寂靜。
那些所謂的威脅,全都不存在。
他瞬間明白了。
敵人斬斷了她的視野。
不,比那更糟。
敵人沒有讓她“失明”,而是讓她看到了一片……由恐懼和謊言構成的虛假地獄。
她,從他最強大的后盾,最默契的搭檔,在這一刻,變成了……最大的干擾源。
這個認知,像一把冰冷的刀,插進了他的心臟。
他心疼。
就在這時!
一陣劇烈到讓他頭皮發麻的危機感,如同毒蛇的獠牙,從他的背后,猛然襲來!
這股危機感,真實不虛,冰冷刺骨!
[同時,通訊器里傳來蘇清雪帶著哭腔的、瀕臨崩潰的警告]
“蕭凡!快趴下!你正前方,有狙擊手!我看到他的瞄準鏡反光了!”
前方?
還是背后?
相信她那雙被蒙蔽的“眼睛”?
還是相信自己那身經百戰的直覺?
這是一個連0.1秒思考時間都沒有的……生死抉擇!
在那個生死一線的瞬間。
他猛地向側方一個翻滾!
這個動作,精妙到了極致!它既完美地躲開了背后那道來自黑暗中的致命偷襲,也同時避開了蘇清雪所說的“前方”危險區域!
一聲微不可聞的、帶著消音器的沉悶槍聲:“噗!”
子彈劃破空氣的尖銳撕裂聲:“咻——”
子彈深深鉆入水泥地的撞擊聲:“噗嗤!”
一小簇塵埃,在他剛才站立的位置,無聲濺起。
子彈,來自背后!
蕭凡在翻滾的瞬間,眼角的余光已經鎖定了那個隱藏在三百米外廢棄吊車上的偷襲者。
他甚至沒有起身,在翻滾的慣性中,反手就是一槍!
“砰!”
遠處,傳來一聲沉悶的、重物墜地的聲音。
“咚?!?/p>
戰斗,在電光火石間,干凈利落地結束。
蕭凡從地上站起,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表情平靜得可怕。
但通訊器里,卻陷入了一片死寂。
那份沉默,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尖叫都更讓人心碎。
他深吸一口氣,能想象到此刻安全屋里,她那張慘白如紙的臉。
他對著通訊器,用一種無比平靜,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溫柔與強大的聲音,緩緩說道:
“清雪,沒關系。”
這兩個字,不是安慰,而是一種寬恕。
他接著說:
“從現在起,閉上你的眼睛?!?/p>
“把戰場……交給我?!?/p>
他的聲音頓了頓,變得更加輕柔,仿佛怕驚擾到她那顆破碎的心。
“接下來,會有點吵。別怕?!?/p>
[特寫:蕭凡的手指,切斷通訊]
說完,他沒有等待任何回應,單方面地,切斷了通訊。
他要將所有的風暴,再次,獨自攬入懷中。
做完這一切,他緩緩抬起頭,環顧著這片重新被黑暗與未知籠罩的、危機四伏的鋼鐵森林。
那雙深邃的眸子里,沒有了剛才與女王并肩作戰時的溫柔與默契,取而代之的,是那股熟悉的、君臨天下的、孤高的霸道。
龍,失去了為他指引方向的天空。
但龍,依然是龍。
“死神”那優雅而冰冷的聲音,如同劇院的旁白,帶著勝利者的嘲弄,響徹了整片夜空。
也同時,響徹在“零號安全屋”的每一個角落。
“龍,失去了它的天空,就只是一條……迷路的蟲子?!?/p>
“歡迎來到我的……第二幕?!?/p>
“——無聲的獨奏?!?/p>
她呆呆地跌坐在指揮官的座椅上。
失神地看著那個已經中斷的通訊鏈接。
耳邊,回響著蕭凡最后那句溫柔的“別怕”。
和“死神”那惡毒的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