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這不是一個比喻，更非某種文學性的形容。它是一種擁有重量、溫度與質感的實體。它帶著舊港區獨有的、潮濕的鐵銹與冰冷塵埃的氣味，如同黏稠的液體，包裹住每一寸裸露的皮膚，蠻橫地灌入耳道，將每個人自己的心跳聲，在顱腔內放大成一聲聲驚心動魄的擂鼓。

在這片由蘇清雪以近乎自毀的方式換來的“無光之域”里，所有基于光學的現代科技都變成了一堆冰冷昂貴的廢鐵。“死神”麾下殘存的“獵犬”們——這些早已習慣了在紅外熱成像與微光夜視儀的輔助下，如玩弄程序般進行高效屠殺的精英，第一次嘗到了被剝奪“神之眼”的滋味。

起初，是寂靜。緊接著，是這片寂靜所滋生出的、無聲的瘟疫——恐懼。

一名“獵犬”的呼吸變得粗重，他試圖通過戰術手語與身旁的同伴交流，卻只摸到一片冰冷的虛空。他猛地一顫，差點扣動扳機。風聲，吹過集裝箱的縫隙，化作了魔鬼的抽泣；遠處碼頭纜繩的搖晃聲，變成了絞索收緊的預兆；一滴不知從何處滴落的雨水，砸在他的頭盔上，竟讓他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叫。

“閉嘴！”另一人低吼，聲音里卻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

他們背靠著背，組成一個在黑暗中毫無意義的防御圓圈，像一群迷失在深海中的陸生動物，手中的槍械漫無目的地指向四周那片能吞噬一切的、純粹的虛無。他們不再是獵人，甚至連獵物都算不上。他們是祭品，在窒息的絕望中，等待著來自未知深淵的、唯一的審判。

審判，如期而至。

一道微不可察的、仿佛布料被輕輕撕開的細微聲響，在一名“獵犬”的左側響起。他的肌肉瞬間繃緊，猛地轉過槍口。

但那聲音卻是一個詭計。

真正的攻擊，來自他的右后方。一抹比黑暗更深邃的影子，如同錯覺般貼近。沒有殺氣，沒有風聲，只有一只穩定得如同磐石的手，用兩根手指，輕輕捏住了他的頸動脈。

力量，在一瞬間爆發。

那名“獵犬”甚至沒來得及發出一絲聲音，眼中的光芒便迅速黯淡下去，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沉重的落地聲，被黑暗與潮氣完美吸收。

第一個。

恐慌，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在那兒！開火！”

一名精神崩潰的“獵犬”朝著臆想中的方向瘋狂掃射。刺眼的曳光彈，如同狂亂的筆觸，在黑暗的幕布上胡亂地撕扯出短暫的、毫無意義的傷口。火光照亮了他們因恐懼而扭曲的臉，卻沒有照亮任何敵人的影子。

而當槍聲稍歇，那短暫的、令人耳鳴的寂靜里，又一名同伴倒地的沉悶聲響，便會精準地、如同節拍器一般，敲入每一個幸存者的耳膜。

第二個。第三個。

蕭凡，就是這片黑暗中唯一的神祇。

他的感官，早已超越了凡人所能理解的范疇。他能“聽”到每一顆心臟因恐懼而加速的律動，能“聞”到腎上腺素飆升時從毛孔中散發出的獨特氣味，能“感覺”到空氣中因敵人每一次肌肉繃緊而產生的最細微的擾動。

他如同一位技藝精湛的指揮家，而敵人的恐懼、混亂與徒勞的掙扎，便是他指揮棒下最完美的樂章。他游走在槍林彈雨的間隙，每一次出手，都只為了一個目的——高效地、無聲地，收割生命。

這不是戰斗，這是一場單方面的、冷靜到近乎殘忍的……清除。

鐘樓頂端，“死神”的身體，前所未有地僵硬。

他手中的巴雷特M99，這件被他視為“藝術畫筆”的殺戮兇器，此刻沉重得像一塊墓碑。他的獨立供電系統讓他勉強維持著狙擊鏡的運作，但在失去了所有環境光與參照物之后，在這片剝奪了一切“美感”的純粹黑暗里，他引以為傲的“神之視角”，變成了一個自欺欺人的笑話。

他只能通過戰術耳機里傳來的、越來越稀少的喘息聲、慘叫聲，以及戰術地圖上那一個個接連熄滅的、代表著生命的綠色光點，來想象下方那場屠殺的進程。

他的驕傲，他那份建立在絕對掌控力與科技代差之上的、病態的藝術自信，正在被這片無情的黑暗，一寸一寸地……碾碎。

怎么會這樣？我的舞臺……我的劇本……我才是導演！那個男人，他只是一只在聚光燈下奔逃的老鼠，他怎么敢……怎么敢熄滅我的燈光？！

一種陌生的、冰冷的、名為“恐懼”的情緒，如同毒蛇，第一次狠狠地纏上了他的心臟。

“不……不！我才是神！我才是這場游戲的主宰！”他發出野獸般的低吼，猛地丟開了那支已經毫無意義的狙擊槍，從腰間拔出了一把閃爍著冰冷銀光的戰術匕首。優雅的藝術家徹底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被逼入絕境的、瘋狂的賭徒。

他知道，那個男人，正在上來。

為他而來。

鐘樓的樓梯，古老而陡峭。蕭凡的腳步，落在積滿灰塵的石階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音。他像一個從地獄歸來的幽靈，一步步地，走向那座即將傾頹的、偽神的神殿。他甚至沒有去撿拾“獵犬”們的槍械，因為對付一個已經失去了信仰的“藝術家”，最好的武器，就是用最原始的方式，去敲碎他最后的尊嚴。

當蕭凡的身影，如同一道融入黑暗的影子，出現在鐘樓頂端的露臺時，“死神”那因為恐懼和憤怒而極度放大的感官，立刻捕捉到了他。

“你終于來了！你這只毀掉了我藝術品的……該死的老鼠！”

“死神”咆哮著，主動發起了攻擊。他的刀法，狠辣而刁鉆，完全摒棄了任何美感，只剩下最原始、最致命的殺戮本能。每一刀，都直奔蕭凡的要害。

然而，在蕭凡的眼中，這一切，都慢得像一場拙劣的默劇。

蕭凡甚至沒有后退。側身、偏頭、抬手。他的動作，簡單到了極致，卻又精準到了毫巔，讓那鋒利的刀鋒，堪堪貼著他的皮膚或衣角劃過。

“叮！”

一聲清脆的、金屬交擊的聲響。

“死神”只覺得眼前一花，手腕傳來一陣鉆心的劇痛，那把緊握在手中的銀色匕首，竟然被蕭凡用兩根手指，輕描淡寫地彈飛了出去，在空中劃出一道絕望的弧線，“當啷”一聲掉落在遠處的石地上。

“死神”的瞳孔，因為這無法理解的一幕，而縮成了針尖大小。

不可能！這融合了以色列格斗術與菲律-賓刀術的殺戮技巧，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被如此輕易地破解？！這不符合邏輯！這不科學！

“你的‘神’，沒有教過你，當科技的偽裝被剝離后，什么是真正的力量嗎？”蕭凡的聲音，第一次在鐘樓頂響起，冰冷、平靜，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又像是在宣讀一份判決書。

這句話，徹底引爆了“死神”最后的理智。

“神？我就是神！”他瘋狂地嘶吼著，赤手空拳地撲了上來，雙手指甲因為用力而變得慘白，如同鷹爪，抓向蕭凡的眼睛。

蕭凡的眼神，依舊平靜如深潭。他不再閃躲。

就在“死神”的指尖即將觸碰到他眼瞼的瞬間，蕭凡動了。他的動作，快如閃電，后發先至。一只手，如同鐵鉗，精準地抓住了“死神”攻擊過來的手腕。另一只手，化掌為刃，帶著一股無可匹敵的恐怖力道，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斬在了“死神”的肘關節上。

“咔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骨骼斷裂的脆響，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夜空中。

“啊——！！！”

撕心裂肺的慘叫，第一次從這位優雅的“藝術家”口中爆發出來。他的右臂，以一個詭異的角度，無力地垂了下去。劇烈的疼痛，如同潮水，瞬間淹沒了他所有的神經。

但他還想反抗，他抬起左手，試圖攻擊。

“咔嚓——！”

第二聲脆響，伴隨著更為凄厲的慘嚎。

“死神”的雙臂，被徹底廢掉。他引以為傲的、用來執行“藝術”的雙手，此刻，如同兩條斷掉的繩子，軟軟地垂在身體兩側。

蕭凡松開手，任由“死神”像一灘爛泥般癱倒在地。劇痛讓他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著，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衣衫。

蕭凡緩緩蹲下身，從口袋里，掏出了那枚之前在刺殺現場撿到的、沾著蘇清雪血跡的……銀色硬幣。他將硬幣，放在“死神”那張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臉龐前，平靜地問道：“現在，告訴我。‘天啟’是什么？‘黃金律令’，又是什么？”

“嗬……嗬……”“死神”大口地喘著粗氣，眼神中充滿了怨毒與不甘，“你……你以為你贏了嗎？你什么都不懂……你只是一個守護著螻蟻的、愚蠢的騎士！‘黃金律令’，是神……是神為這個腐朽的世界，制定的新秩序！你們……你們這些凡人，根本無法理解它的偉大！”

“我不需要理解。”蕭凡的聲音，依舊冰冷，“我只需要知道，如何摧毀它。”

他拿起那枚銀幣，用拇指和食指，輕輕地捏住，仿佛在進行一場神圣而又褻瀆的儀式。

“你最喜歡的謝幕方式，是嗎？”

“死神”的眼中，閃過一絲極致的恐懼。他知道蕭凡想做什么。這枚硬幣，是他身份的象征，是他藝術的簽名，是他信仰的圖騰！

“不……不要……”

蕭凡沒有理會他的哀求。他的兩根手指，緩緩用力。

那枚由特殊合金打造的、堅硬無比的銀幣，在他的指間，開始發出“咯咯”的、令人心悸的呻吟。一道細微的裂痕，出現在硬幣的表面。

緊接著，裂痕迅速擴大。

“啪——！”

一聲清脆的、如同信仰崩塌的聲響。

堅硬的銀幣，竟然被蕭凡，用兩根手指，硬生生地……捏成了兩半！

這一聲，比雙臂被折斷，還要讓“死神”痛苦千萬倍。他的精神世界，在這一刻，被徹底摧毀。他看著那兩半廢鐵，眼神瞬間變得空洞、呆滯，如同一個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

他的藝術，他的信仰，他的驕傲……碎了。

“現在，可以說了嗎？”蕭凡將那兩半廢鐵，丟在他的臉上。冰冷的金屬，燙得他渾身一顫。

“死神”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他忽然神經質地笑了起來，笑聲中充滿了癲狂與絕望，像是在向這個愚蠢的凡人，炫耀自己那即將降臨的神跡。

“哈哈哈……你想知道？好！我告訴你！”

“‘天啟’……是一個跨越全球的、追尋終極秩序的組織！我們相信，人類社會已經走入了死胡同……充滿了病毒、冗余和錯誤！世界需要一場大清洗，一次徹底的‘格式化’！而‘黃金律令’，就是這次格式化的核心程序！”

他的眼中閃爍著病態的狂熱：“它……它不是一個簡單的計劃……它是一個足以顛覆全球金融、軍事、科技體系的……超級人工智能！一個真正的、全知全能的神！我們……我們稱它為‘拉斐爾’！”

“江城……江城只是一個實驗場！一個卑微的起點！因為這里有天龍集團……有蘇清雪！她是‘拉斐爾’啟動前的最后一個……也是最大的……一個‘變量’！一個不和諧的音符！必須被清除！”

他看著自己被廢掉的雙手，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我只是……只是執行官之一……代號‘死神’……在我之上，還有‘審判’、‘瘟疫’、‘戰爭’！我們是天啟四騎士！是為神之降臨掃清一切障礙的……先行者！你殺了我……后面還會有更強大的存在！你……你們……阻止不了的！哈哈哈……”

蕭凡靜靜地聽著，眼神變得愈發深邃和冰冷。

超級人工智能？天啟四騎士？一場席卷全球的風暴，其冰山一角，終于在他的面前，緩緩浮現。

問完了所有問題，蕭凡站起身，轉身準備離開。

“殺了我……”地上的“死神”，發出了最后的、虛弱的請求，“給我一個……體面的結局……”

蕭凡的腳步頓了頓，卻沒有回頭。

“你，不配死在我的手里。”

“從今往后，你會作為一個雙臂被廢的廢物，一個信仰崩塌的瘋子，活在你親手締造的地獄里。這，才是對你那份所謂‘藝術’的，最高審判。”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只留下“死神”一個人，在那座冰冷的鐘樓頂上，發出了絕望而凄厲的、不似人聲的哀嚎。

“零號安全屋”內。

當戰術地圖上，代表著“死神”生命體征的那個光點，并未消失，而是被標記上“已喪失行動能力”的標簽時，蘇清雪那根一直緊繃著的神經，終于松弛了下來。一股排山倒海般的疲憊感，瞬間席卷了她的全身。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一軟，癱坐在了椅子上。

他們贏了。

她看著屏幕上，那個代表著蕭凡的白色光點，正在快速脫離舊港區，向著她的方向靠近。

她的嘴角，終于，在這漫長的一夜里，第一次，露出了一絲發自內心的、如釋重負的微笑。她拿起通訊器，用沙啞卻溫柔的聲音，輕聲說道：

“歡迎回家……我的騎士。”

通訊器那頭，傳來蕭凡低沉而溫暖的回應：

“我回來了，我的女王。”

窗外，黎明的第一縷晨光，刺破了黑暗，灑向這座剛剛經歷了一場無聲戰爭的城市。

但蕭凡和蘇清雪都知道。

這只是開始。

一場針對整個世界的、名為“天啟”的戰爭，才剛剛……拉開帷幕。